馬車已駛進市井,人聲鼎沸,亂着喧嚣着。
簾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搖晃。
搖一下,冷溶溶的天光人影滑進來。再晃一下,又是另一幅轟烈烈的紅塵煙火。
他睇着她,倏爾,握住那截石黛往她臉上描。
她一駭,下颌卻被他五指鉗着,一張臉如刀俎下的魚肉。
“自你的面相,本王可以看出,你出身優渥,天資聰穎,曾被禦賜姻緣。後随父赴任西洲,途經虞洲時,你破了你人生中的第一個案子——虞洲詛咒案,也因此一舉名聞天下。”
她看着他淺淡的唇一張一翕,大腦滿是空茫,仿佛他口中的那個人跟她毫不相幹。
“對嗎?”趙曦澄畫過她的雙眉後,又在她眉心間點一點,“黎——慕——白!”
他手一松,同時把石黛朝她一擲,摸出一條帕子擦着指尖。
黎慕白跌坐在地,呆呆接住石黛,問道:“殿下會相術?”
“雕蟲小技而已!難道本王說錯了不成?”
黎慕白低下了頭,默然不語。
一點晴絲纏在她眼皮上。
兩扇睫羽卻像是承受不住,顫了又顫,把一縷塵夢剪斷。
此後,是刀山也罷,是火海也罷,她唯求一個真相!
她猛地擡首,定定望住趙曦澄,眼底迸出一股決絕。
趙曦澄目光微閃,神色不明盯着她。
“是,殿下所言不假,我便是黎慕白!我便是被陛下欽點給您的未來正妃——黎——慕——白!”
趙曦澄略略一頓,俄頃冷冷一哂:“本王可記得你曾為這個欽點鬧了好一陣子!怎麼?現在不鬧了?”
黎慕白偏過臉,不答話。
窗外靜了不少,風大了些,卷來一抹涼意,又吹進幾片日色。
簾起簾落,銅爐裡的炭忽明忽暗,日色則是寬了又窄,窄了又寬,把浮世與前路一并飄搖。
一片岑寂中,趙曦澄突然問道:“你父母到底是如何死的?”
黎慕白聽他提起她的父母來,渾身一抖,心裡瞬間如有千刀紮過。
“不知道!”她搖了搖頭,指甲死死抵在掌心。
趙曦澄眉宇一蹙,見她形容灰敗眼尾發紅,又緩了緩語氣,接着問道:“西洲呈上的奏疏裡,提到你家失火,無一人生還,你是如何逃出來的?”
“不知道!家中走水時,我恰好外出,随後莫名昏迷,醒來方知家裡遇了這等事,連我自己亦被列入了遇難名單。我不敢輕易暴露自己,隻好出了西洲。”
趙曦澄沉吟片時,問道:“為何要選擇進京?”
“我要失火真相,我要找出幕後真兇!”黎慕白眼底燃起兩簇小火苗,一字一頓,“失火是有人故意為之的!”
“有人故意為之?”趙曦澄扣了扣搭在膝蓋上的手指,“你覺得是不是本王故意為之?”
“真相未明前,一切皆有可能!”
趙曦澄登時面色一沉。
“請殿下息怒,查案本就如此——真相未明前,一切皆有可能!”
“你倒是挺開誠布公,不過也不失為一個法子。”趙曦澄審視她半晌,“你就不怕這招用錯了地方?”
“不會!”
“為何?适才你還說一切皆有可能!”
“直覺!”
“笑話!你别告訴我,你素昔查案靠的是直覺!”
“查案是查案!殿下适才能大張旗鼓地救我,我相信殿下!”她伏在地上,深深俯首,“我相信殿下!請殿下助我!”
“你相信我?”趙曦澄凝眉看她,“為何?”
“殿下适才救我,定是猜到了我的身份。既然猜到了我的身份,殿下仍救下我,就表明我對殿下尚有用處。”
趙曦澄咳了一聲,視線一轉,落在她身側的紫金銅爐上。
銅爐裡,上好的銀絲細炭不曾飄出一絲煙,隻有時不時傳出的“畢畢剝剝”輕響,方教人覺察到爐内的炭已被燒得火紅。
她繼續俯首道:“我請求殿下助我查明失火真相,找出害我全家的兇手。我也定當竭盡所能協助殿下,即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他的眸光似被爐中炭火燙到了,眼一擡,視線便落到對面的簾子上。
秋香色的簾子上,花枝繞葉蔓,葉蔓萦花枝,不知花纏了葉,還是葉絞了花。
他望着她單薄的緊繃的背,牽牽唇角,似笑又未笑:“好一個竭盡所能!好一個赴湯蹈火!好一個在所不辭!黎慕白,記住你今日之言!”
“是!”她直起身子,沉靜地看着他,鄭重颔首:“我黎慕白定當不忘!”
趙曦澄忽地劇烈咳嗽起來。
一小厮忙輕扣車門。
“無妨!”趙曦澄邊可咳邊擠出兩個字,一手捂住肩膀,一手從懷裡摸出一個天青色小瓷瓶。
眼看那小瓷瓶就要從他掌中脫落,黎慕白忙上前搶過。
“倒——一丸——咳——”
黎慕白依言倒出一丸藥在他掌心。
服了藥後,趙曦澄止住咳嗽,肩膀處卻滲出絲絲血迹來。
黎慕白大驚,欲要上前去檢查,卻被趙曦澄攔住。
趙曦澄頭靠在引枕上,容色霜白,聲音不似剛才那般冷。
“黎慕白,你可知道,你面臨的危險将有多大?若害怕,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大可放你悄悄離去,然後你隐姓埋名過一輩子。”
黎慕白搖搖頭,固執地拿下他捂在肩上的手,掀開他的衣領一看,隻見他肩膀上的綁帶已被血染得通紅。
馬車緩緩停下。
“四哥好!”
“四哥好!”
兩道聲音,一前一後響起,一爽朗一儒雅。
随即,二人隔着車廂向趙曦澄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