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帕上的蘭花刺繡,葉白花墨,配色别緻新雅;再細看她的衣飾,雖不華麗,但衣襟滾邊上的纏枝白蘭花,紋樣獨具匠心且繡工精美,叫人一看便挪不開視線。
她與人笑語時,偶爾朝黎慕白瞟來一兩眼。
衆女正喧鬧笑談之際,蓦地,有敲冰戛玉聲傳來。
那聲音,一入耳便如冰雪沁入,令人心神一凜。
諾大的園子,霎時靜不可聞。
淅淅瀝瀝的琴曲,輕風細雨般潛進水榭,将衆人心田浸染。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蒙蒙煙雨裡,有花,等天青,有君,獨徘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琴聲漸轉清脆,嘹嘹呖呖,如珠玉叮當,如環佩相擊。有女簪着三月的花,一步一搖,走進天青。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瞬息,琴聲促促,又密又厚,是濃稠的蜜糖,讓人隻覺一呼一吸都帶着甜。
不虞,甜味甫入心田,琴聲陡地幽涼起來。滄海泣月珠滴淚,藍田沉日玉生寒。萬種念與苦,凝于指尖一弦一柱。
漸漸地,琴聲滞澀,低不可聞,如冰泉冷幽咽,如寒霜覆心底,直教人腸斷白蘋洲······
風嗚咽,漫天。
佛曰,衆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别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此世間,衆生皆苦。
想她黎慕白,亦是芸芸衆生裡的一涓滴。一夕之間,家破人亡,餘她伶仃一人苟存于世,算是幾苦呢?
猛然間,“當啷”一聲脆響,似當頭一棒喝,又似平地起驚雷。
黎慕白從苦痛中掙脫開來,淚已滿面。
透過婆娑淚眼,她看到長公主亦是目蒙水霧,含痛蘊痛。陪坐一旁的驸馬爺衛昌,亦濕了眼尾,腳邊,一隻碎茶盞。
魔音!真是魔音!從葳蕤潋滟到九曲回腸,從極樂到極悲,竟不過一琴爾!
黎慕白緊咬唇角,收回神思,眼底漸漸恢複澄明。
她擡眼望去,見趙姝兒、羅小绮、高儀等悄悄拭淚,而彈琴之人琴霜仍舊蒙着淺桃紅面紗,白羅衣疊白羅裙,袖邊裙角處的一圈淺桃紅花瓣紋,如一捧白幽幽的清霜上落下的幾點飛紅。
猶記那日在樊樓桃園,她彈的那曲《桃花令》是如何的旖旎與明麗,與今日缱绻到極緻又哀婉到極緻的《關雎》大相庭徑。
忽地,琴聲又起。
不過,這次的旋律是春陽明妩,百花奪豔,一掃适才的腸斷白頻洲。
黎慕白見她指尖翻飛,雙目半閉,眼尾斜飛,現下彈的雖是明快之調,整個人卻有一種滄桑苦寂裡又飽含心有不甘之感。
幾曲之後,花廳内已是暖意融融,春風醉柳。
有侍女前去收拾地上的碎瓷。
琴霜帶着蒙了白色面紗的白衣白裙侍女,準備施禮告退。
“站住!”衛韶櫻一聲嬌喝,讓琴霜頓住了腳步。
“今日是我母親生辰,初始之際,你為何要作那般哀恸之音?”衛韶櫻語氣咄咄,直逼琴霜面門。
琴霜轉過身,須臾身形一顫,定定盯住了衛韶櫻的面孔。
衛韶櫻不由自主摸了摸臉,正想發作,琴霜突然伏地請罪,聲音裡透着一絲瑟瑟。
衛昌止住女兒的發作,揮手讓琴霜退下,同時命人傳菜。
開席在即,衆女恢複叽喳。
黎慕白從她們聊天中得知,慶陽長公主與驸馬衛昌有過一段“關雎”佳話。
宴席結束,回府途中,黎慕白向趙曦澄詢問長公主與驸馬的往事。
趙曦澄悉數說給了她聽。
慶陽長公主打小就被先帝金玉一般呵護着,年愈二十方嫁人。
那衛昌,比慶陽小上好幾歲。據說,是在春節朝賀使者的武藝會上與慶陽交過手,對她一見鐘情。
即便後來衛昌科舉考中,被人榜下捉婿,他也表現出此生非慶陽不可。
他把思念化為《關雎》,天天寫不同的關雎之詞,寫了一年有餘。慶陽終被打動,答應做他“關雎”裡的“淑女”。
“其時,正是丹遼政權更疊之際。先帝本想趁機發兵西境,攻打丹遼,然後再給她辦一個盛大的成親儀式。”
“姑姑卻鐵定要立時成親。從議親到成親,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迎親六禮,隻用了短短一月。迎親那天,熱鬧至極,還轟動了京城。”
“他們的感情佳話,便是從那時起在坊間流傳開來。”
待趙曦澄說完,黎慕白想起西境戰事來,便問道:“後來,先帝攻打丹遼了嗎?”
“沒有。先帝怕有血光之災影響姑姑親事,決定暫時不發兵。比及姑姑成親之後,那丹遼新帝手段十分了得,不到一月就穩定了朝局,先帝的攻打計劃隻好作罷。”
黎慕白忖度片時,又問:“殿下可知琴霜是何時奪取“琴絕”名号的?”
“這個可以去問兖王。他愛去錦屏街一帶,又喜風雅,這些事他最清楚不過。而且,他現在還對你的酸苦辣甜四味糕贊不絕口。”
他蹙一蹙眉,問她:“不過,你打探一個伎人,用意為何?”
黎慕白把琴霜見到衛韶櫻的情形述了一遍。
她道,琴霜先前在桃園見到三位皇子時,都可以冷淡自矜,而今日衛韶櫻訓斥她時,竟害怕得連請罪聲都在發抖。
趙曦澄示意她繼續。
“照理,琴霜不應會有此等舉止。她既然能在壽筵上把《關雎》彈出悲意來,就斷不會是一個可以為權貴折腰而輕易折腰的琴伎。否則,她也不會成為京城琴絕。”
她停頓一下,接着道:“京城琴伎何其多,琴霜能成為琴絕,心性應是關鍵。”
“一個伎人而已,你若認為得有疑點就去查,公主府我已派人在暗中盯着了。”
“嗯!”她颔首,淡揚的唇角此刻微抿着,輕隆的眉峰下一對眸光華流轉,似明鏡,如寒星,直攝人心魄。
趙曦澄略略一怔,定定看着她道:“還有一事,馬上要到三月初八日了。”
“我知道,是殿下選妃的日子。”黎慕白憶起筵席上的情形,心裡一動,轉首朝他笑道,“我今天倒是替殿下相中了一個女孩兒。殿下選妃,必定會屬意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