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慕白見他面色沉凝,又見阖府花木裡以合歡居多,便移了話題:“長公主似乎特别鐘情格桑梅朵與合歡花。”
“姑姑最喜的是格桑梅朵。這些合歡,是姑父親自為姑姑種植的。”趙曦澄手搭在朱紅欄杆上,看着廊外,“隻因大夫曾說過,用合歡花花蕾煎水服用,可安神理氣,對頭疾有一定的緩解作用。”
他略略擡首,望着那些尚隻有零星葉芽的合歡,接着道:“每年花開之際,姑父都會親自安排人采摘、曬幹,然後親自儲存。”
黎慕白看他仍憂心忡忡,便安慰道:“殿下,所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有驸馬爺的這份心意,長公主此次定會平安度過。”
“嗯!”趙曦澄輕輕颔首。
黎慕白回想起衛昌那哀痛模樣,那恨不得要替長公主接受頭疾折磨的模樣,忍不住歎道:“關關雎鸠,在河之洲。驸馬爺待長公主,真真情深似海!”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趙曦澄低聲重複了一遍,指節扣了扣欄杆,“其實,我不太明白姑姑為何會選擇姑父。”
“我幼時常聽一些宮人提起,說姑姑年輕時是京中最明媚的女子,既擅刀劍,又通詩文,很得皇祖父寵愛,就是不願成親。”
“而姑父家世一般,才學亦尋常,雖中了進士,但排名靠後,隻是年歲上較姑姑小些。”
黎慕白靜靜聽着。
陽光零落灑下,給他深邃的側面罩上幾許陰晴不定的意味。
她禁不住腹诽,就你這般喜怒無常誕謾不經的性子,自然不懂,遂道:“殿下可聽聞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之言?”
言罷,她自己卻怔了一怔,不覺歎道:“殊不知,這世間之事,唯感情之事最不可控。”
趙曦澄倏地扣緊了欄杆,俄延片晌,轉首睇住她。
但見她微微仰着脖頸,一束晴絲橫蒙在她眼皮上,似在昭示一段深埋的心事。
他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冷冷哂笑:“你年紀也就這麼點大,說起話來倒是老氣橫秋,一套一套的歪理。”
她忙舉手擋住照來的日光,見他眉宇間滿是不悅,不知自己是哪句話觸到了他的逆鱗,急急解釋:“我曾斷過一些案子,其間就有因感情之事而冒險觸犯律法的。”
又覺此解釋有些所答非所問,幹脆轉過談鋒,道:“前次姝兒郡主與我提起,道衛姑娘極擅劍術。當時我還疑惑,長公主就這麼一個女兒,金尊玉貴養着,怎會讓她去舞刀弄劍的?原來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趙曦澄從她面上移開目光,重又望着廊外花木,道:“我母後過世後,我也曾在公主府小住過。那時,姑姑也教過我劍術,待我如親子般。”
黎慕白聞言,不由問道:“那殿下可還記得長公主頭疾初次發作時的情形?”
“是在韶櫻表妹一歲左右。”趙曦澄深吸一口氣,“那次,我聽說姑姑染了風寒,便上府去看她。突然間她就發起狂來,渾身抽搐,嘔吐不已,又是嘶吼亂抓,又是摔東西,又是攆着人朝死裡打,大有遇神殺神遇魔弑魔之勢。”
黎慕白一頓,想起自己今日乍見長公主頭疾發作的模樣,就驚駭不已。
那麼,當時尚處年幼之際的他,初見一向待他如親子般的長公主驟然變成惡魔樣的人,是不是既驚懼又痛苦?
她思忖片會——彼時,陳若水尚未來京開醫館,便問道:“後來,長公主的頭疾是如何好轉的?”
“我不太清楚。當時姑父怕姑姑傷到我,忙派人把我送回宮裡。之後我再上姑姑府中,姑姑這才告訴我她患了頭疾。從那之後,她除了教我劍術,便不讓我再住她府中。因為,她怕她頭疾發作時會意外傷到我。”
“長公主委實細心。”黎慕白贊道,未幾又蹙眉問道,“隻是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突然患上頭疾呢?會不會是舊病引發?”
趙曦澄默然半晌,道:“你一說,我倒想起姑姑年輕時确實病過一次,而且病了有一年之餘。”
“那時,皇祖父尚在,隻是具體是何病我也不知。我記得那時我母親有事離府,久不歸來,我就想着去找姑姑。可皇祖母告訴我,姑姑生了很嚴重的病,不能見任何人。”
“我當時還不信,後來的宮宴家宴上,她都未出席,我才真相信她病得很嚴重。”
黎慕白見他停了下來,忙問:“那長公主的病是怎樣好起來的?”
“姑姑病愈後,先帝曾下令不許任何人過問她生過病一事。我問過姑姑一次,她也勒令我不許再問。之後,她生過重病一事就此掩過,無人再提。”
黎慕白沉吟一下,又問道:“那殿下可還記得長公主那次生病的具體時間?”
“好像是二十多年前的上巳節,她去踏春,回來後就病了。”
黎慕白欲繼續追問,一侍女過來禀告,道長公主的頭疾已有所緩解。
兩人便朝裡行去。
屋内,慶陽長公主業已換上了幹淨整潔的衣裳,面容蒼白,蓋着厚厚的錦被睡着了,之前的癫狂瘆人模樣不見絲毫。
看到長公主無恙,趙曦澄帶着黎慕白出了屋子。
衛昌輕聲細語囑咐一通服侍的侍女,随後亦來到門外。
他雙目仍舊通紅,身上素淨的缁衣亦皺巴巴的,濕一塊幹一塊,鞋跟上還沾了一些草屑,鞋幫上亦黏着幾片殘破的紫紅花瓣,整個人一副嘔心抽腸模樣,猶如經曆了一場生離死别似的。
黎慕白估摸他應是接到長公主頭疾發作的消息後,就心急如焚往府裡趕,途中還差點撞上了涼王府的馬車。現長公主病情得到緩解後,他都未想起要去更衣。
問世間,情深幾許?合歡成對開,雎鸠雙飛鳴。
黎慕白暗歎,在心底為他們的關雎之情深深動容。
衛昌與衛韶櫻謝過趙曦澄請來的大夫,趙曦澄又安慰一番。
衛昌欲安排車馬送陳若林回醫館,陳若林堅辭不受。
于是,趙曦澄便帶着黎慕白與陳若林一同辭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