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赟正端詳着她,突聽到她呼他為“王大人”,目光登時一沉。
本有的千言萬語,在這一聲“王大人”後,終凝成一句:“慕兒,你可還好?”
他一向玉潤如泉的嗓音,此時卻帶着些沙啞,如初春裡剛解凍的泉流,偏又夾雜着未及融完的碎冰。
黎慕白睫羽顫了顫,不由擡起眼。
他背窗而立,颀長的身影恰恰罩着她。她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見窗外長空萬碧,一簇一簇的梨花,霭霭如纖雲。
“王大人喚錯了,奴婢是涼王府司膳女官白黎。”黎慕白垂下眸子,死死盯着地磚上繁瑣而崎岖的雕花,“如無它事,請恕奴婢先行告退。奴婢還要去羅府,恕不能陪大人了!”
王赟身形微晃,眸光陡地黯然。
不過須臾,他便恢複常态,聲音重又冷冽如清泉:“抱歉,是我唐突了。”
言罷,他快步出了偏廳,背影微微踉跄。
黎慕白默默把手捏成拳,任由指尖刺痛掌心。
她如何不明白他的話意。
她本是堂堂正正的涼王妃,如今卻要以王府下人身份,去新涼王妃府裡料理娶親之事。
可她能怎麼辦呢?那場讓她家毀人亡、讓她不得不隐姓埋名的大火,正亟需她查清真相。
昨日,他說他亦可以助她,可在遇上趙曦澄的那一刻始,她就身不由己了。
她望向窗外,晴光漾漾下,兩隻流莺在花間無憂無慮地嬉鬧,趙曦澄昨夜那句“你放心”再次輾過心頭。
她深吸一口氣,步履堅穩地踏出偏廳,随童遷趕往羅府。
羅府裡甚是熱鬧,處處洋溢着喜氣。
宮裡下了不少賞賜,羅小绮的兄長羅缜正在打點,見涼王府的人來了,忙放下手頭的事,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
黎慕白委婉地傳達了趙曦澄之意,見羅缜微微一怔,忙又解釋,道涼王殿下是希望羅小绮安心備嫁,不要過于勞累。
趙姝兒提出想去見一見羅小绮。
羅缜知趙姝兒那古怪的愛好,雖不太情願,但礙于她的郡主身份,不得不命一個穿藕荷色褙子的中年仆婦引路。
羅府布局闊朗,樓廳院宇間,奇樹麗花環繞,山石泉流叮咚。
趙姝兒與黎慕白在穿藕荷色褙子仆婦的指引下,順着曲折遊廊,穿過月洞門,又行數步,方抵達一座小巧獨立的院落。
院内植着成绮的花,斑斓似錦。一汪清泠小池畔,植了一大株芭蕉。
芭蕉葉片肥闊,鮮綠瑩潤,映着窗紗,竟使那窗紗也碧透起來。
羅小绮繡戶緊閉,幾個穿紅着綠的侍女或坐或立,于芭蕉樹下唧唧咕咕。
見穿藕荷色褙子仆婦引着人進來了,一侍女忙做了一個“噓”的動作,輕聲告訴她們,羅小绮正在小憩。
仆婦向她道明趙姝兒與黎慕白的身份與來意,幾個侍女忙行禮。
随後,先前那侍女去了屋子裡。
須臾,一聲尖叫破窗而出。
黎慕白拔腿就往裡闖,便見那侍女身子篩糠似的癱坐在地,眼睛發直,口不能言。
她緊走幾步,搶到螺钿鑲嵌的拔步床邊,一絲怪異的臭味頓飄入鼻端。
床上懸着蔥黃雙繡花卉的紗帳,紗帳的一面,被錾刻纏枝藤紋的黃銅鈎挽住,可見帳内遭亂成團的藍。
她忙湊近——一張發青的面孔,正側枕在玉色瓷枕上一朵盛開的牡丹花處。
隻見那副面孔上,雙目圓睜微凸,嘴巴大大張着,一側嘴角挂着些食物殘渣。殘渣又順着臉腮,流到了瓷枕上。
她顫抖着伸出手,掀開湖水藍繡折枝牡丹蕉葉紋的錦衾。
穿着乳白寝衣的羅小绮,正蜷曲成團縮着。
驚痛、悲憤、難過、無力、自責等情緒,齊齊湧上黎慕白心頭。
她是知道那幅詭異之畫的“詛咒”的。
昨日羅小绮才選為涼王妃,今日她特地一早趕來羅府,就是希望羅小绮好好的。
餘霞散成绮,绮盡餘霞消。
她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趙姝兒與其她人亦進了屋内。
一下子,屋内尖叫連連,仆婦與侍女們慌作一團。
趙姝兒乍見羅小绮如此模樣,亦瞬間怔住了。
俄而,她扯了扯黎慕白的袖子。
黎慕白收起悲痛,指甲狠狠掐入掌心,眼底方恢複澄明。
穿藕荷色褙子的仆婦已跌跌撞撞跑去前廳了,羅缜等人應很快會來到後院。
趙姝兒開始簡單檢驗屍首,黎慕白喝住幾個哭哭啼啼的侍女,打量起四周來。
左側,擺着紫檀琴架,一把七弦琴潔淨無塵。
靠窗的花梨木書案上,設着一個鬥大的汝窯天藍釉蕉葉紋花囊,花囊裡插着一大把绮色花。
書案中端擱着好幾部書,最上面的一本書正攤開着。
黎慕白拿起粗粗浏覽了一下。
但見攤開的那頁紙寫的是婚配律法,其中“兄妹為婚者,禽獸行,當誅”這行字的字迹有些模糊,似被反複摩擦過。
黎慕白合上書一看,是一本先朝的關于律法的疏議。
她又略略看了下其它幾部書,有一本是《女戒》,其餘的以琴譜居多。
書案另一端,擱着一個藍釉堆花瓷碗,碗裡盛有紅棗粳米粥。
她摸了摸碗沿,粥已涼。
右側,則立着多寶格櫃子,櫃子正中擱着一個金色琉璃盞,盞裡是一方玉金色糕點。
糕點表面,是用各色蜜做成的玉蘭花、海棠花、牡丹花,三種花組成了一幅玉堂富貴圖。
此糕正是涼王選妃的信物——金鑲玉糕。
糕在,人已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