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曦澄見她先是呆呆的,然後又朝自己重重瞪了一眼,以為她在心裡嗔怪他,嗔怪他查她家失火的事卻未告知她。
正欲解釋一下,她已微微仰起了頭,道:“我家走水後——”她逼回眼中淚意,半晌,放平視線,直直望住趙曦澄,一字一頓,“殿下有沒有查到什麼?”
她的臉繃得極緊,連嗓音都帶着僵硬。
趙曦澄不由鄭重道:“并未。”
她垂下眼睑,沉寂良久,驟然開口:“殿下想知道我為何未葬身火海嗎?”
趙曦澄的心劇烈一顫,手指蜷曲,目光定定籠住她。
她終于願意與他提及此事了。
夤夜緘默,将他們包抄,罩她一身晦澀。
他曾在洶湧澎湃的人潮裡尋到了她,然則此際,像是又要無可奈何地錯過。
“那日,是我的及笄日。”
她猶如在說着一件與自己不相幹之事,聲線平得呆滞,指尖死死絞着帕角。
深秋的天,是很幹淨的藍,連雲也是琉璃紗似的透。
西洲節度使黎光的府中,晨光尚未大明,黎光與妻子白氏已然忙得不可開交了。
黎家本家的女眷亦早早過來幫襯着,西洲路轉運使江達安更是攜妻率先抵至了黎府。
江達安的妻子王氏與黎光的妻子白氏為遠房表姊妹,江達安與黎光又同在西洲為官。
是故,兩家走動頻繁,黎慕白與江豫幾乎是一塊兒長大。
隻是如今,她要及笄了,又即将嫁人,江豫不便前來觀禮,所以未随父母一道來。
當日賓客甚多,府中熱鬧非凡。及至午後,人方散去。
她見父親母親有些疲累,便主動提出要親自去準備糕餅。
素日裡,午後的點心,廚娘做好後,她會跑去端上。
那日,許是她覺得自己及笄後算是長大了,便親自下廚搗鼓。在廚娘的一通協助下,她終于做成了人生中的第一道吃食。
當父親與母親吃着她做的糕餅時,那眉梢眼裡洋溢出的歡喜,她永生難忘。
她以為,是她做的糕餅味道不錯。
于是,她也拈起一塊。誰知,甫一咬下去,她就吐了。
太難吃了!
真真的太難吃了!
是她此生吃過最難吃的食物!
她忙拿茶漱口,讓父親母親别再吃了。可他們卻笑着道,這是他們此生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秋陽明媚若金,燦燦地鋪了一地,溫暖如春。
她心裡蓦地發酸。
思及自己今日已及笄,此後便要嫁到那遠離西洲的京都去,再想見家人一面,恐怕千般不易。
她頓時好生難受,又見父親母親如此愉悅,不忍破壞他們的興緻,遂找了一個借口,一氣跑到園子裡的荷花池畔。
新制的大袖長裙上,金線銀線交錯織成的繁複花紋,被日光一照,漾出星星點點的碎芒,華麗得近乎失真。
荷花池不大,她不停地走,猶如找不到終點一般,繞一圈又繞一圈。
已是霜降時節了,池子裡的殘荷早被父親命人清理幹淨,隻有岸邊幾叢水草仍舊蒼翠。
一汪寒碧碧的秋水中,幾尾紅鯉,在不知愁地悠哉遊哉。
猶記盛夏時節,她與母親,在朦胧的晨光裡,一起收花露、采荷葉、摘花蕊······
風拂過她雲髻上的碧玉蓮花雙合長簪,叮叮咚咚。
她将一隻皓腕舉到眼前。
袖口趁勢往下滑,露出一隻手钏。
隻見絞成股的金線上,兩顆玉蓮含苞欲放,蓮瓣折出淡淡的粉,如凝着輕淺的流霞。
是江豫贈與她的及笄禮,由姨母帶來的。
江豫喜鑽研木作,手钏是他親自設計,然後交由薛家玉鋪的玉匠薛老七精雕細琢而成。
她轉了轉手腕。
金線上的兩顆玉蓮各自滑開後,頃刻間輕輕一碰,“叮咚”一聲,又合在了一處。
手钏有些松,她往上攏了攏,再次繞着荷花池蹀躞,惆怅滿懷。
打今日後,她便要準備嫁人了,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嫁給一個陌生的男子,在一個陌生的屋子裡度過自己的餘生。
相夫教子,打點内宅,成為一個面目模糊的婦人,成為千篇一律的、附屬于一個男人的、一道符号。
馬車徐徐停下,她不再言語,隻覺耳畔有蟲鳴聲聲逼來,東一頭西一頭,鳴不平似的,響得轟烈。
卻又是,那般的微不足道。
她忽感到強烈的素寒苦寂,頭一回發覺在這浩瀚的塵世中,她是如斯渺小。
旋即,她聽到他的聲音,字字铿锵,有如金石擲地。
他道:“《後漢書》有雲:女史彤管,記功書過。”
她一震,擡首凝睇着他,少焉會意過來,心底大動,眼眶發熱,淚意縱橫。
趙曦澄抽出她手中的帕子,一點一點拭淨她臉龐上的淚水,幽深的眸子裡映着她的伶俜與不屈,語氣堅定:
“你放心,昔時你不是一道符号,而今亦不是一道符号,來日更不會是一道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