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辘辘,寂夜杳杳。
長街的燈,明明暗暗流過窗畔。
斑斑駁駁的光,疊疊錯錯的影,簾子上的纏枝花紋,深深淺淺。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西洲承煙湖上,月色晶瑩,星子低垂,穿着杏子紅單衫的女孩,一壁哼着剛學會的《西洲曲》,一壁摘着拂過她雲鬓的紅蕖青蓮。
“阿慕!”
夏夜的風撫過湖面,翻起荷香陣陣,捎來一抹熟悉又略顯陌生的嗓音,驚得女孩置滿懷袖的芙蕖蓮蓬紛紛跌落,攪動了滿湖的水光。
女孩回身,一下愣住。
水岸邊,正立着一少年。
在她轉首的瞬間,她看到少年的眉梢盈出一抹朗月般的笑。
月華如水,渲在荷葉,流向藕花,蕩于碧波,又漾上少年的素白袍子。那銀線繡的暗紋忽隐忽現,似星光落下,襯得少年幾分仙姿秀逸。
大半晌,女孩才識出來人,是江豫。
蛙鳴仿佛倏忽喧嚣起來,沸天震耳。
女孩甚疑惑,往日裡在她眼中平平無奇的少年,為何在那一刹那,竟給她一種璀璨耀目之感······
“别動!藥就快上好了!”清潤淡漠的聲音,夾着幾分冷硬,猛地把黎慕白從承煙湖的漫天星光中拽回。
馬車輕搖慢晃,黎慕白神思一頓,方發覺自己的指尖正被趙曦澄牢牢握在掌心。
那因檢驗屍首時不小心染上血迹的布條,堆在一旁。
趙曦澄低低道:“藥剛剛塗好,先晾一晾!”
黎慕白臉騰地一紅,嗫嚅着:“謝殿下,我自己可以的。”
說着,她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
趙曦澄放下藥膏,注視她片晌,問:“那人——”他斟酌須臾,最終還是直接問道,“是誰?”
簾下,漏來些微的光,從他們身上一閃而過,又一閃而過,風起雲湧般。
黎慕白一時不知該從何提起。
在鴻胪客館裡,在認出江豫的那一霎,她竟有一種想逃的錯覺。
恍惚中,是趙曦澄将她帶出了客館。
那一霎,她努力收斂着自己的氣息,如同暗夜裡一株始終不肯綻放的優昙,以緻她出了朝蓮公主的院門,江豫都未留意到她。
她側開臉,猛不防教夜風吹迷了眼。朦胧中,唯見錦簾上精緻的纏枝紋樣被扭成了一串串泡影,孱弱又絢爛。
舊年的流光,竟有些恍若隔世。承煙湖畔星子般的少年,女孩懷袖裡散入水中的芙蕖蓮蓬,及笄日套在腕間的玉蓮手钏······
她以為,随着一場熯天熾地的火,一同灰飛煙滅了。
卻不虞,兜兜轉轉,燈火闌珊處,花如雪,人如初,世事變了面目。
一線異樣的感覺自指尖蜿蜒上來,她低頭一看,趙曦澄正持了一根潔淨的布條,仔細裹着她的手掌。
她一怔,深吸一口氣,道:“殿下,我自己來。”
趙曦澄捉着她指尖的手又緊了一下,仍舊垂眸擺弄着那布條,靜靜地纏繞。
窗外有燈掠過,風攜光與影,在他瓊玉般的面容上沉默遊弋,起又落,亮又暗,是進是退,無言紛争。
她想起第一次随他進宮,他帶着她去了他幼時常去的高台。他道,選妃非他本意,他需要一個契機與十足的把握來公布她的身份。
第二次随他進宮解案,他亦帶她去了高台,對她道“今日将是你的契機”。
凝晖殿前,寬大的衣袖下,他用力攥住她的手,道“記住,今日你隻是我的司膳官!一切,有我在”。
彌天花色裡,他以怕弄髒膳食為名,贈她一管嫣紅的赤玉彤管。
彤管有炜,洵美且異,如同他好看的眉眼。
她倏地偏了偏頭,将視線移開。
車輪“軋軋”轉,風不斷掀開簾子一角,送來幾點舊黃的光,安詳的顔色,像一個浮在夜雲亂影中的夢。
夢裡,母親在溫柔慈愛地絮叨,父親為支持她探案與母親輕聲分辯,及笄日父親與母親欣喜地吃着她做的糕餅······
趙曦澄給她的手纏好布條,一擡首,便見她面上淚漬缭亂,半邊腮頰被光影割得虛幻破碎。
又見她舉手就往眼角拭去,他忙捉住她的手腕,掏出一方绡帕遞與她,道:“用這個罷,手上的藥才上好的。”
看她接了帕子,他方松開她的手腕,強行壓低嗓音,看似淡淡道:“我就随口一問而已,你莫多想。”
“謝殿下!”她揩幹淚漬,揪着帕子道,“殿下,他叫江豫,是我一個遠房姨父的兒子。”
趙曦澄眸光一跳,反問:“江豫?西洲路轉運使江達安之子?”遲疑一會,又道,“江家與你家,似乎甚是熟稔。”
“是!江豫是我表兄,我們打小就常一塊兒玩。”黎慕白看向他,“殿下亦知他?”
一片夜色紮進,他眸底一暗,道:“你家走水後,我曾私下遣人去查過。”他輕咳一聲,“畢竟,你是我——未來的妻子,而江山眉妩圖又出現了那種異常。”
黎慕白錯愕,殊不知趙曦澄早已去查過她家失火一事。
她頓憶起,她進京第一日,就在寶積坊遇上了他。他命她伸出左手,而她,因左手指尖沾了石黛痕迹,隻伸出了右手。
彼時,她不明白他為何隻讓她伸左手,如今細細想來,許是他見到地上那些符号——那些她推演案情時用石黛畫下的符号,就隐約猜出了她的來曆。
她是慣用左手的,因此握筆、持筷等這種比較精細的活,她均用左手來做。
他應是依據她的這個習性,從而推斷出她的真實身份。
之後,在馬車上,他又逼出她袖兜裡的石黛,便愈發肯定肯定了他的猜測。
何況,他還曾道,他在花燈節上見過她一面。
哪有什麼相術識人!不過是提前查過她罷了!虧她當時還當真以為他會相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