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懸上了樹梢,爍爍照進一些,驅散屋内的昏昧,卻又被幢幢人影攪得膽顫心驚。
一通翻箱倒箧的仔細梳篦後,衆人均未發現異常。
王赟吩咐屋裡的衙役退下,對黎慕白道:“許是我們的判斷有誤。”
趙姝兒本就一頭霧水,聞言忙問道:“什麼判斷有誤啊?按理,這屋子應搜過了的,為何突然又這般翻查起來?”
黎慕白回道:“郡主,适才您說這屋裡除卻香味與血腥味,另有一股異味。王大人認為,這朝蓮公主既然是喜香之人,斷不會容忍有怪異氣味的東西出現在身邊。因此,郡主聞到的意味,或許是兇手落下的某樣東西散發出來的。”
“原來如此!看來,這異味竟是至關重要的了!”趙姝兒道。
看她茅塞頓開模樣,黎慕白微點下颌,苦笑道:“不過,卻什麼也沒搜到。”
說着,幾人出了屋子。
一名衙役捧上半罐藥渣,道是在小廚房裡找到的。
王赟看了看,又遞與黎慕白與趙姝兒,待她二人瞧過後,便命那衙役立即送去醫館驗證。
院裡種了一株老槐樹,枝葉已青碧,花卻隻堪堪冒出一星兒,微微的白,如點點碎玉。
趙姝兒掐了幾串花兒把玩,一壁四下裡走動,看能否再次尋到那異味。
黎慕白則在樹下站定,打量着樹幹。
昨夜采荇被行刺後,院子裡一下湧進不少人,若兇手有留下腳印,也早給踏亂湮沒了。
而院外,亦有北夏使團的護衛與殿前司的軍士來回巡防着,亦是足迹混亂。
兼之兇手是沿着屋頂逃竄,當下,唯一與兇手有關的線索,許是趙姝兒聞到的那異味了。
黎慕白凝神思忖着,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和親變故,不知趙曦澄将要如何應付。
一霎又想起江豫,心口猛地一窒。
此時并非述職之際,姨父江達安身為西洲轉運使,無召不得随意進京,江豫應在西洲方是。
他緣何會出現在北夏和親使團裡?
忽又想起昨夜他與朝蓮公主的侍女采筠言談時的情形,今日他又在助朝蓮公主尋找《詩經》一書,與赫連骁似乎也比較熟絡······
王赟待手下彙報完畢,吩咐他們繼續搜查後,一轉身便見黎慕白在盯着那株槐樹細看。
樹下,融融日色被滗得如絲如縷,仿若輕薄的琉璃紗,疏疏落在她發間、面龐、衣角,又讓風淺淺一曳,幾分絢爛,幾分飄渺,使得她恍惚沐着一種如璧的光華,有些潋滟不可擋。
他的目光似乎給晃了晃,冷不丁重又憶起那一日來。
那一日,細雨下得纏綿。他打衙門回府時,半道碰巧遇上了涼王趙曦澄。
兩人才行幾步,突然,她着裙衫的模樣,如一枝猝不及防綻放在孟夏時節的夭夭之桃,無遮無攔,毫無預兆,飛入他眼簾,亦刻入了他心底。
那驚鴻一瞥,令他一度以為堕到了夢中——他與她的重逢,是在杏花煙雨裡,春色落向眉間心上,錦繡和繁華,他們與之并肩前行。
周圍嘈雜,王赟深吸一口氣,走近,方看到她的手指正緊緊扣着樹幹,手掌仍舊裹着布條,不由攢眉問道:“你手上的傷,恢複得如何了?”
黎慕白斂回遐思,忙垂下手,道:“多謝大人關心,已是無礙了。”
她語氣甚是客套。王赟無奈,擡手撥了撥垂下來的槐花,折下一枝遞去,道:“樹幹、牆頭等,均未發現有刺客的蹤迹。”
他凝睇着她,禁不住又道: “北夏和親使團的那個江公子,不像是北夏人。”
黎慕白詫異了一下,眸子倏忽垂沉,似看着他遞來的花,又似未看到。
片晌後,她才低低道:“他是西洲路轉運使之子,江豫。”
王赟頓了頓,推敲着用詞:“江家,與你家是親戚罷?”
黎慕白輕點下颌,道:“還請大人為我保密身份。”停一停,又道,“如無它事,我先去前廳了。”
言訖,也沒接那枝花,一迳出了院子。
趙姝兒正在門首附近徘徊,一眼瞧見她離去,準備趕上問問,卻見王赟正望着這處,遂走過去問道:“是不是案子有了新的線索,白黎她找去了?”
王赟調轉視線,唇角浮起一個虛虛的笑,一如他手中那枝孤零零的花:“回郡主,并非如此,許是涼王殿下有事找她。”
俄頃拱手道:“今天有勞郡主了,院子裡可有發出那異味之處?”
“唉!院子裡并沒有那怪異的氣味!”趙姝兒搖首,瞅到他持了一枝花,一把搶過,“這枝花的花苞真多,我要拿回去瓶供。”
王赟見她捧着那花,嘴角彎起盈盈笑意,心裡頓滑過一絲尴尬,又不忍拂了她的興緻,便道:“我再給郡主折幾枝罷。”
“一枝就夠了。”趙姝兒笑道,“我就喜歡這枝。”
王赟别開她亮晶晶的眸子:“嗯!”
碧天上,雲無一點,是無垠無際的空蕩。
黎慕白出得院子後,将至前廳時,忽瞅到一株石榴後轉來一人。
是江豫。
但見那石榴的花尚呈蓓蕾狀,隻露出零零散散的胭脂色,宛似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嬌羞少女。
一樹的葉倒是密密的綠,合着花蕾将陽光切碎,鋪開在他臉上,恍然如绮夢。
他的唇角卷上了一抹笑,目光湑湑柔柔向她淌來。她心裡深處的某一個地方,禁不住綿綿往下陷。
須臾,她将掌心死死一掐。劇烈尖銳的疼,迫使她狠狠抑制住了腳底的沖動——家中走水之後,她至始至終都未見到他!
為免節外生枝,她決定繞道去前廳。
不虞,江豫已從石榴樹下快步行至她跟前。
她無法避開,隻好福了福身子,捏着嗓子道:“奴婢見過江公子。”
江豫端量她半晌:“你的嗓子——是被煙熏壞了嗎?你的手——是不是受傷了?打不打緊?”
聲線是她一如既往的熟悉,卻添了深深的顫抖。
她幾要滾出淚來,掐着掌心的指尖又使了氣力,頭仍舊低着,嗓子仍舊捏着:“抱歉,奴婢聽不懂公子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