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雲淡,下晌的日光甚是亮灼,新蟬有一搭沒一搭叫着,仿佛對這個初來乍到的夏令有着怯怯的新奇。
黎慕白頂着大太陽,來到兇手翻出院子的地方。
鴻胪客館毗鄰王侯将相的府邸。此處連着一條人迹罕至的巷陌,正是那些高門大宅的後巷。
但見滿地苔痕掩在背陰裡,有着綠森森的旺盛與寂寞。
那夜在此值守的軍士,因兇手是打此處逃逸的,已以疏忽職守之罪,被收監于刑部大牢。
如今,朝蓮公主入住宮中,随侍的仆婦們也遷到了另一處小院落暫居。是以,此處院牆外的防守撤了。
黎慕白四下裡端量着。
牆壁雪白,有一丈多高,牆角有零星的野花野草鑽出,牆頭則鑲着一圈光滑的黛色琉璃瓦,泛出刺眼的光,偶有槐花随風飄過。
王赟早已領人仔細勘察過這一帶,并未找到兇手留下的任何痕迹。
她适才看過所有的問話記錄,思量片晌,撿了一根樹枝蹲在地上劃着。
案發當夜,星月無光,但為了不擾到朝蓮公主的安寝,值守此處的軍士仍隻點了一盞燈。
他們是為防着有人從此處潛入朝蓮公主下榻的院子,壓根兒未料到會有人從牆内蹿出。
兼之兇手身手極快,他們隻看到一道模糊的黑影翻過牆頭後,徑直躍上屋頂疾奔,眨眼間就融入了夜色裡。
他們唯一記住的,便是兇手佩戴着兩顆極亮的寶石珠子,一紅一綠。
黎慕白把手中的樹枝停下,凝神一會,畫起院子的布局圖來。
此院落,除卻此處連着一條巷陌外,其餘均處于鴻胪客館内裡。
自打朝蓮公主住進院子後,院門首不但有赫連骁領着侍從駐守,亦有殿前司的軍士輪換守着。
院牆外,殿前司的軍士是全天不間斷的巡邏,簡直把個院子圍得水洩不通,固若金湯。
院子内裡,在朝蓮公主入住前,早已仔細搜尋過,并無可疑之處,亦無藏有可疑之人。
兇手若要悄無聲息潛入院内行兇,要麼預先混在了當晚值守的殿前司軍士裡,要麼預先混在了北夏使團裡。
然而,兇手為何要去殺一個侍女?為何不直接刺殺朝蓮公主?是不是這期間生了變故,導緻兇手殺錯了人?
比及兇手發覺出了纰漏,欲要彌補卻又生了變故,隻得匆匆逃走,連身上的寶石珠子都忘了要藏起來?
黎慕白正潛心推斷,耳邊蓦地傳來罵罵咧咧之聲——
“他娘的,下次要是給老子抓着了,看老子不——”
她循聲瞧去,來人是那方臉黑面的嚴捕頭。
想她進京之初,這嚴捕頭還把她當成了雙钗案的兇手給抓了!
嚴捕頭見牆角有人,猛然頓住腳,“唰”地抽出腰間佩刀,大聲喝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莫不是兇手的同夥?”
那刀刃閃着刺目的冷光,黎慕白生怕他劈來,忙道明自己的身份,一動不敢動。
嚴捕頭将她瞅了半晌,繼而眼睛瞪得溜圓,遲疑問道:“難不成你就是那日被我當成雙钗案兇手的——”
話未盡,他面色又一變,圓眼立馬被堆砌的笑擠成一條縫兒,邊行禮邊恭聲道:“卑職參見大人!”
黎慕白早見識過他的變臉速度,不以為怪,丢掉樹枝站起身,笑看來人。
王赟抵至她跟前,擰着眉命嚴捕頭把刀收回去。
原來,這嚴捕頭正奉命在這附近勘查,适才是去驅趕一隻狸貓了。
他急急将刀插入刀鞘,呵呵回道:“大人,卑職真是弄不懂,現下的狸貓,居然青天白日的也發起情來!那個叫聲,唉喲喲······”
王赟以拳掩唇輕咳兩聲,截住他的話問道,“可有何發現?”
嚴捕頭忙正容回道:“卑職該死!還未有收獲!”
王赟揮手讓他繼續去勘查。
嚴捕頭走遠幾步後,仍呶呶不休:“今天也算是開了眼界,竟然見識到了大白天就叫春的狸貓······”
王赟身形微微僵住,頗不自在輕咳幾聲:“嚴捕頭是個粗人,你别跟他一般見識。”
黎慕白觑到王赟白淨的面皮上浮着幾絲窘态的紅,自己亦尴尬起來,遂強牽唇角道:“嗯,這原也不怪他,我聽也沒見過大白天就叫——”
越說,她越發覺自己的解釋别扭,忙打住話鋒,偏開臉胡亂瞟看。
兩人一時頗有些難堪。
太陽已褪去一層熱,像給一隻手打着圈摩挲,光暈搖搖蕩蕩的,簡直将人晃得發昏。
王赟睇向她。日色滾着她粉絨絨的腮畔,溫柔地起落。
幾瓣飛花悠悠旋下,撫過他面頰,又停在他脖頸處,撓癢癢似的。
片刻的寂靜裡,蟬聲忽然一浪一浪翻湧出來,有種突兀兀的悸動。
見她要把頭扭過來,王赟忙低首,看到地上散着好些劃痕,不由一笑:“慕兒,你這個習性,倒是跟在虞洲探案時一般無二的。”
黎慕白一怔,連忙擡起鞋底蹭掉劃痕,一面說道:“我要去姝兒郡主那裡了!”
言罷,一徑跑開了。
甫一轉過院牆,便一眼瞥到趙姝兒在東張西望。趙姝兒面色一喜,趕上來叫住她:“白黎,我正尋你來着。”
黎慕白理了理心緒,問道:“郡主是不是又聞到那絲異味了?”
“倒不是這個。”趙姝兒見附近有巡防的軍士走來走去,幹脆一把将她扯往朝蓮公主先前住過的院落。
橫豎那院落已被封了,裡面無人,門口又有人守着。
趙姝兒得了大理寺的允許,可以自由出入。
兩人在槐樹下站定,趙姝兒又四下瞅了瞅,這才掏出一張紙一揚,笑道:“白黎,你看!”
黎慕白立時被幾點碎芒眩到了眼,測了側頭才接過趙姝兒手中的紙,展開細看。
是一張灑金箋,上面寫着: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字迹如貝聯珠貫,一筆一劃皆端正不苟,樸茂工穩。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黎慕白低低念着,面色隐隐發白。
風起花舞,無數落英缤紛,偏生有一朵不偏不倚跌在了灑金箋的“心”字上。
純白的花瓣,仿佛是舊年裡鑲上心頭的第一朵雪花,久久不肯融去。
乍到西洲,她八九歲,丱發彩衣,沒有玩伴,倍感孤獨。江家小公子随父母來黎府做客,塞給她一枝精巧的木蓮花,一臉驕傲地告訴她,這是他親手做的。
她看到他兩隻手有不少的傷痕,問他怎麼弄的、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