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木頭時不小心劃到而已,一點小傷,哪裡就疼的。阿慕你快試試,看這蓮花好不好玩。”
初夏微薰的風裡,少年戀戀不舍地抛下手中的木作,笨拙地陪她玩擊鞠,即便摔了也不喊一聲疼,爬起來仍舊跨上馬背。晶瑩的汗珠挂在少年的額角,那般明亮耀眼。
輕紗攏就的月色下,沐着星光的白衣少年,輕輕替她拾起散落水中的紅蕖青蓮,一點一點把她褲腿裙擺上的水草清理幹淨,又拂去她發髻上的荷瓣,這才小心翼翼牽她走上湖岸。
那一刹那,往日裡在她眼中平淡無奇的人,竟使她感到光華炫目······
“白黎,你猜猜,我是從何處得來的?”趙姝兒絲毫未覺察到眼前人的情緒變化,語帶興奮。
黎慕白狠掐掌心,穩一穩心神,清清泠泠的聲音裡藏着一絲顫意:“郡主請說!”
“喏,就在那裡。”趙姝兒指着院外某處道,“我本是去尋你的,途中看到北夏的那個赫連骁,與那個叫什麼江公子的,交頭接耳。兩人也沒什麼侍從跟着,去的方向又是朝蓮公主仆婦們的住處。我想,在我們問話之前,他們是不是對那些仆婦恫吓過,導緻她們的回答都差不離。于是,我悄悄尾随,然後撿到了這張紙。”
黎慕白沉默地看着手中的灑金箋。
顔色是淡淡的香色,邊角處的花紋繁複瑰麗,紙上有零散的碎金折出耀眼的光芒。
整張紙幹淨厚實,沒沾染什麼灰塵泥土的,應是跌落未幾便讓趙姝兒給拾到了。
“那個赫連骁與江公子,手裡還拿着好幾卷書。我猜,這灑金箋是從他們那書裡掉下的,但他們居然沒發覺。我撿到後,就急忙掉頭來找你了。”趙姝兒捉起黎慕白的手腕往上一提,“白黎,你快聞聞,上面還有香味呢!”
黎慕白細細一嗅,果真有一股子特别的香氣。
趙姝兒把手指向朝蓮公主曾住過的屋子,道:“這香氣,與那正屋殘留的香氣類似。”
黎慕白蹙了蹙眉,問道:“依郡主之言,那便是還有不同之處了?”
“對,多了一樣甘松香。”趙姝兒停一停,目露向往,“白黎,你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多長情啊!就是不知道是赫連骁還是那江公子了——”
“郡主,這灑金箋就暫時擱我這兒罷。”黎慕白打斷趙姝兒的話,把灑金箋折成小小一塊,塞入袖兜。
趙姝兒滿臉寫着不甘,掣住黎慕白的袖口道:“為什麼?這明明是我撿的!”
黎慕白隻得正色道:“紙上寫的詩文郡主可是看明白了?郡主若是攜帶這個回王府,倘使端王爺知曉了——”
“唉!罷了罷了!”趙姝兒松開黎慕白的袖擺,撅着嘴悶悶不樂。
黎慕白無奈又有愧,便道:“走,我陪你買好吃的去。”
趙姝兒一聽,一掃适才的窩火與憋屈,連道“好”。
不虞,黎慕白話鋒一轉:“若不如此,郡主明日想要出府,怕是有些難了。”
害得趙姝兒又浩歎長籲。
最終,黎慕白連說帶勸,将趙姝兒帶出了鴻胪客館。
送罷趙姝兒回端王府,天漸次生暗。
星子與月還未出,将夜未夜之際,天光欲落未落。滿街的槐樹褪去白日的鮮亮,隻餘下影影綽綽的輪廓。
黎慕白沿着混沌的樹蔭徐徐前行,一路的落花在晚風裡兜繞不息,東零西散的,有種不知家為何處的惘然。
“姑娘,請等一等!”聲音溫溫的,一如此時的和風。
她猛地刹住腳,緩緩回轉身子。
暮色朦胧,鱗次栉比的房舍已變得模糊而厚重,将一襲天水碧細緞錦衣的江豫襯得幾許飄渺,輕盈得近乎失了真。
而那疏朗的眉宇下,一對眸子猶如蘊藉了漫漫流年的光,正定定向她淌來。
“阿慕!”他朝她走近兩步,帶着深沉的溫柔,卷來的記憶滂滂沱沱。
槐香浮動,薄暮氤氲如茶煙,把人密密缭繞。她胸口一熱,眼眶酸痛無比。
她亦望着他,在淡紫色的面紗下,把唇角緊咬。
天光終于沉了下去,天阙盡頭卻依舊燒着慘淡的紅。
打及笄那日起,不過短短幾月,竟讓她覺出曆經了兩世一般。
那聲“阿慕”,似乎載着她溫暖安穩的前世流光,向她傾瀉而來,令她頓覺今非而昨是。
仿佛,她正在陷在一個長長的噩夢裡。
夢醒後,他和她仍在嘻笑玩鬧着,父母仍在笑吟吟吃着她做的糕餅。
眼角餘光中,她忽瞥到杜軒正掩在槐蔭裡,不遠不近守候着。
她渾身陡地一個激靈,狠命掐着掌心,以涼王府司膳官的身份,淺淺向江豫行了一禮,一言不發調轉身子,埋頭繼續往前趕,腳步又快又踉跄。
暮蟬稀稀落落三兩聲,藕斷又絲連,直纏磨人的心。
身後的人,終究沒有追上。
她幽幽歎了一口氣,便有清潤淡漠的嗓音堪堪響起,如剛入夜就亮起的星子,疏離但不涼薄。
“本王今日尚未用膳,你這王府司膳官該做如何處置?”
黎慕白一霎愕然,舉眸望去。
一輛朱輪華蓋車正停靠于路旁,車廂脊梁上的滲金銅鑄祥雲紋在漸濃的暮色裡,閃出一抹暖而不刺眼的微炯。
是涼王府的馬車。
車門半開,趙曦澄坐在近門處,俯下身朝她伸出一隻手,面龐隐匿在一團黯淡裡,神色不明,聲線冷淡:“上來!”
她怔愣一瞬,牽袖打眼皮上飛快地搽了搽,避開趙曦澄探來的手。
趙曦澄卻徑自捉住她的腕子,把她拉上車。
上車後,她規規矩矩地坐在另一旁。
趙曦澄看着她,隻覺她明明就近在咫尺,卻又像是隔了千裡萬裡,遙不可及。
他煩躁地扣攏眉心,冷冷一哂:“那面紗取了罷,濕乎乎的,你也不覺得難受!”
黎慕白這才發覺面紗早被淚打濕,忙一壁摘着一壁讪讪找話:“殿下是在等我回府嗎?”
“你現在倒是越發放肆了!誰有空等你,我不過順道路過而已!”
他把視線掃在她手掌上,突地欺身捉過她的胳膊将她掣至身畔,果見那包着掌心的布條上血迹斑斑,眸光遽然一沉。
“殿下!”黎慕白掙紮着要抽回手,卻被趙曦澄牢牢鉗住不放。
給她的掌心換好藥後,他道:“鴻胪寺,鴻胪客館,沒有奸細混入。案發當夜,在鴻胪客館值守的殿前司軍士,未有人告假,也未見有人失蹤。”
黎慕白盯着塗滿藥膏的手,極力抛開灑金箋的事,思量片晌,問道:“那幾個關在刑部的軍士如何了?”
“那幾個軍士?”趙曦澄沉吟着,面色一冷,“他們或許集體作案了?”
“嗯!抑或是他們在集體撒謊!”黎慕白點點下颌,瞳仁複又清亮如常,“不過,目下還隻是一個猜測。我要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便是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