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銅壺裡的水“嘀嗒”一聲,“嘀嗒”又一聲,似催人的鼓點,一晃,就漏去了一大片夜。
“終于理完了!”黎慕白把抓在手中許久的湖筆,擱在三彩芙蓉晶石雲紋筆架上,仰起頭長籲一口氣,又甩了甩腕子。
“案子緊迫,難為你了!”趙曦澄放下剪燈芯的剪子,遞給她一盞茶,坐下拿起羅紋箋,一目十行浏覽。
紙上的字,皆是她針對他所寫的問話記錄作出的整理,以及她對朝蓮公主一案的推測。
“朝蓮公主之死,可否與鴻胪客館刺客案、宴慶苑的擊鞠變故有牽涉?”趙曦澄邊看邊問。
“依目前掌握的證據與線索,尚不能十分确定。大理寺那邊,已查實在擊鞠中發狂的那兩匹馬,腹内并無苦馬豆。擊鞠變故,或許真是個意外了。”
她歎了一歎,“從這三起事件誘發的結果上看,和親怕是徹底不能成了。”
趙曦澄沉吟一會,指着羅紋箋上的一個符号問道:“這是——”
那是一個小小的橢圓形,底端被塗成了黑色,旁邊還畫了一朵狀似蓮花的花。
黎慕白讪笑道:“朝蓮公主的妝奁裡,有一支蓮花玉簪,簪尾垂了兩串鑲金的紅色珠子。這橢圓,便是那珠子的大概模樣。”
趙曦澄望她一眼:“出宮前,你暗示我保管好朝蓮公主的妝奁,可是為這簪子?”
“對!”黎慕白正色道,“這簪上的珠子,抑或與朝蓮公主的死因密不可分。”
趙曦澄目光一沉,示意她繼續。
黎慕白擱下茶盞,往袖兜裡一摸,方發覺彤管早被自己收了起來,于是伸出一根手指,蘸上茶盞裡的餘水,用指尖在書案上寫下“相思”二字後,手一頓。
趙曦澄盯着漆面上的水痕,皺了皺眉。
黎慕白收回手,苦笑着解釋:“紅豆,雖曆來有幾種,但皆被認為是相思的象征。”
見趙曦澄眉頭緊蹙,她忙繼續解釋:“有一種叫相思子的紅豆,外形小巧玲珑,呈黑紅二色,光澤鮮豔,常被用來制作首飾,卻是含有劇毒。”
趙曦澄這才擡眸看向她,問道:“那支蓮花玉簪上的紅色串珠,用的正是相思子?”
“對!”
“可那蓮花玉簪,今日大理寺檢查過後,我亦特意瞧了下,那串珠不過是一色的紅,并未見其有黑色。”趙曦澄掃了一眼手中的羅紋箋,“那黑色一截,是被鑲嵌串珠用的金托包裹住了?”
“的确如此!”黎慕白用力點了點頭。
趙曦澄執起湖筆,在羅紋箋上的橢圓旁邊的空白處畫了起來。三兩下,便畫好了一支蓮花玉簪。
黎慕白一看,頓覺自己先前畫的那橢圓與蓮花,透出一股濃濃的童稚之氣。
“殿下好筆力!”她赧然贊道,“相思子外觀豔麗,内含劇毒。不過,它表皮堅硬,毒性甚是難以洩露,即便人誤食了,隻要及時催吐,亦可無礙。”
停一停,她語氣稍重,“然而,隻要相思子的表皮一旦有丁點破損,毒性便會溢出,極易奪人性命。我在西洲時,曾常與江豫去一家首飾鋪子,叫薛家玉鋪。”
昔年的點滴,脫口而出,她一下怔愣。
江豫贈給她的及笄禮,那隻由他親自設計的玉蓮手钏,便是交予薛家玉鋪的玉匠薛老七精心打磨而成。家中失火後,玉蓮手钏也一同不見了蹤影。
趙曦澄猛然擡眸望住她。
她眼簾半垂,視線正落于茶水蘸寫的“相思”二字之上。
月色照來,與燭光一番糾葛絞纏,又斜了一些在她的睫羽上。她眼睑下覆着兩點陰翳,暗暗的,猶如塵封的淚在昭示着什麼。
夜靜,阖府的蟲鳴一聲挨着一聲,拼死鑽過已換成初夏适用的輕薄紗幔,細細密密,如針如刺,阗滿這一屋子突如其來的沉默。
趙曦澄似被鬧得頭隐隐作疼,連同胸腔裡的那顆心亦被利器紮了一般,迫得他别開了眼。
他手一甩,袖擺拂過案面,一把抹去了“相思”二字的水痕。
“這案子竟還與西洲的薛家玉鋪扯上了?”
黎慕白忙搖頭:“不,并沒有——”尾音落下,是無可奈何花落去。
她清了下嗓子,接着道:
“薛家玉鋪的玉匠曾跟我提起過一件舊事。他曾有一個兄長,在用相思子制作一支钗子時,不慎弄破了相思子的表皮。彼時,他兄長的手指受了傷,傷口還沒有痊愈。那相思子表皮破損處,恰好就碰到了他的傷口上。他的兄長,立時倒地斃命了。”
“那蓮花玉簪上的串珠,可是被兇手破了表皮?”趙曦澄一下抓到了她言語裡的關鍵字眼,目光全傾向她纏了布條的雙手。
“殿下真是一語道破天機!那相思子被金托鑲住的地方,我撬開檢查過了,上面确有針孔······”
“針孔?”他騰地站起身來,隔着桌子,彎腰捉住她的兩隻腕子,一把舉到跟前細看,“你手上有傷口,那毒性有沒有——有沒有——”
許是屋子裡過于靜谧,黎慕白在他一貫清潤淡漠的聲線裡,很輕易便捕捉到了幾許顫栗。
他的臉懸在她上面,中間隻隔着她的手。他的鼻翼幾要碰到她的指尖,罩下來的呼吸帶着點紊亂,廣袤的目光越過她的兩隻手,膽怯又強勢地在她眸底摸索。
她的心陡地突突跳上來,仿若冰封了整個冬天的寒江,遽然被乍起的東風吹皺。
“殿下放心,我用的是指甲去碰那玉簪上的相思子。”
她抽回手,縮着肩,按捺住心頭的異樣,故作頑笑,“事後我仔細清洗過了,殿下剛剛用的晚膳,雖被我碰觸過,但盡可放心,安全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