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間留不住。
樊樓桃園裡,桃紅已辭謝,藏在翠葉裡的桃,則成了一段花事留下的印記,
趙曦澄呷過一口茶,望了望窗子裡的一角碧天,繼續與赫連骁手談。
長風直驅,吹亂棋枰上橫斜的疏影。
黑棋白棋,布局不依經,落子聲聲。
趙曦澄在一個犄角兒的死子邊上接上黑子,再搭轉一吃,頓時死子變活子,黑子擒住數個白子。
“棋雖小道,實與兵合。”赫連骁把捏在指尖的白子擱回棋奁,起身施禮道,“殿下行的這一步棋,深得玄襄陣精髓。倒脫靴勢已成,在下認輸。”
另一相鄰的雅室裡,異瞳狸貓懶懶蜷在趙缃芙膝上,眯着眸子打盹。
低徊婉轉的馬頭琴旋律,卷着桃子酸澀又微甜的氣味,一同自窗外緩緩滲來,仿佛是初開情窦時的回響。
茶煙袅袅,屋子裡徜徉着淡淡的朦胧。
朝蓮公主趙缃芙輕緩的嗓音,仿佛是挂在草尖上一隻綠色的夢,濕濕涼涼,又瑩瑩爍爍。
她說,他沖她的第一個笑,是草原上被東風吹開的第一朵花,至此,春真正降臨。
昔年裡,打她記事起,她就明白自己的與衆不同。
她雖貴為公主,錦衣玉食養着,卻因腋下天生有難聞的異臭味,自卑不已。
那些伺候她的人,那些教習她的人,那些給她做伴讀的人,甚至還有她的母後——他們,面上待她笑意吟吟、和藹可親,可一轉身,面目竟那般可憎。
他們以為她不知,常常躲在一處小聲議論着她腋下的異臭,一臉嘔吐狀。
母後需要她掌心的蓮花“神迹”來護住中宮之位,一面又嫌惡她。為掩蓋住她愈來愈濃烈的腋臭,每日命令她沐浴數遍。
浴湯裡更是添上各種香料,澡豆的用量亦是愈來愈多,把她的肌膚弄得極其敏感脆弱。
她渾身上下,唯一張臉與一雙手,因無法用衣物遮蓋,尚未被磋磨過。
隻是,母後猶不滿足,仍想盡各種偏方來治療她的腋臭。她的雙腋,更是常被蹂/躏得鮮血淋漓。
從最先的驚惶抗拒,到慢慢接受,直至最後的麻木不仁,她漸漸活成了一片荒蕪。
即便如此,她的腋臭,随着她年歲的增長,氣味一年重似一年。
母後對她越來越失望,治療她腋臭的手段也越來越瘋狂。她所佩戴的香囊裡的香料,花樣也越來越誇張。
她也越來越厭棄自己,深覺自己怪物一個。
父皇多子多女,妃嫔百花齊放,她,不過是他名正言順繼承皇位的一個由頭而已。
皇位穩固後,父皇待她可有可無。
在母後的周旋掩飾下,剪子母後對知曉她腋臭之人的殘酷鎮壓,是以,父皇從未留意到她的異樣。
反而是,宮裡宮外不知情的人,均傳言父皇母後待她極好,如眼珠子一般疼着她。
人前,她要裝成高貴的朝蓮公主,冰清玉潔,神聖不可侵犯。
人後,她是一枚父皇穩坐至尊之位的棋,一枚外祖家保住榮華富貴的棋,一枚母後殺伐後宮掌控中宮的棋。
她毫無還手之力,長年累月飽受折磨摧殘,夜夜噩夢連連,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
那日,她又受了一頓極大的搓揉與難堪,一時難以排解,瞅了個空子偷偷跑了出去。
天上滿是暗沉沉的鉛雲,細雨織成了一張羅住天與地的網。
她在無涯無際的草原上使勁兒狂奔,隻想躲進一個無人的地方,及至後來,連她自己亦不清楚身處何方了。
更糟糕的是,她遇上了一頭兇殘的狼。
那一刻,撇去害怕,她更多的是有了一種解脫的快意。
狼眸射出的精光犀利如長針,尖銳的爪子揚起兩弧冷光,劃破雨幕,筆直朝她沖來。
她瑟縮着拔下一枚金簪子,意圖自盡時,恰有雙箭飛來。
一支打掉她的簪子,一支正中狼喉。
頓時,幾注溫熱猩紅的狼血,徑直噴上她的門面。
她從未經曆過此等恐怖兇險之事,禁不住迸出一聲尖叫,穿雲裂石。
俄而,一隻單薄卻有力的手,緊緊捂住了她的眼睛。
掌心粗粝,溫暖熨帖,奇異地令她鎮靜下來。
“害怕就閉上眼,我們必須盡快離開此地,附近恐怕有狼群。”
少年的嗓音,如茂草深處的小溪流,甘甜,清澈,流過她幹涸皴裂的心田。
她靜靜伏在少年的背上,雲錦宮裝上的大朵三色蓮早被雨水打濕,貼上了少年素淨的粗麻衣。
她面上的狼血,混着雨水滴在他身上,暈成了一朵朵淺粉的小花。
草色連天,雨聲潺潺,濺起水霧蒙蒙。少年把她牢牢載在背上,似負着荊山之玉一般,穩穩疾步前行。
那一刻,她千蒼百孔的人生,宛如有雨水浸入,竟生出些茸茸草芽來。
天與地,一個高高在上,一個低低在下,因一場雨,便這樣連到了一處。
雨停了,少年将她放下,退開幾步,垂首不語。
她以為他定是在嫌棄她身上的異味,心底剛生出的一絲希冀瞬間泯滅。
又不是她想強要那個異味的!
一股莫名的委屈自胸口油然爆開,她“哇”地一聲,大哭不止。
少年手足無措,想安慰她,又不知該如何做。
他從未見過她這般美好的女孩子,隻見她雪白的面龐上,淚珠染了淡淡血色,使得她有一種奇異的美,像一朵鑲了紅寶石的高山雪蓮。
風吹開了她寬大的袖擺,露出深淺不一的紅痕,還隐約有血痂,在她凝了霜雪似的小臂上格外突兀。
她哭得肝腸寸斷,哭得少年的心像泡在了淚缸裡。
少年啻啻磕磕,半天都未憋出一句恰當的話來,哼哼兩下,臉繃得通紅。
淚眼朦胧裡,她瞧見他淺麥色的兩頰隐隐透出绯紅來,幹淨純澈的眸子,隻倒映着她的斑斑淚痕,除此之外,别無它物。
生平第一次,她在别人的眼底,沒有看到嫌惡。
她登時止住了哭泣,小心翼翼再次細觑他一眼。
少年身闆單薄,有一種雨水洗過的清隽秀氣。
确認他果真沒有把她當怪物後,她重重咬了下唇角,鼓起勇氣問道:“你有沒有——有沒有聞到什麼——比較特殊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