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九寒冬,能凍人心。
北風裹挾着雪霰子,将大地橫掃肆虐。
暗夜無邊,像是巨大的夜枭之翼,整座宮城被罩得嚴嚴實實。
一處水榭高台上,隐約可見一抹剪紙般的身影孤零零漂泊着。
若非那幾盞胡旋亂轉的宮燈倔強地亮着,少年真以為自己給這墨天吞噬殆盡了。
今日,父皇在禦園裡親自考察他們幾個皇子的騎射功夫。
然江山眉妩圖又冒出一幅詭異的畫。
他喬裝染了風寒,卻被父皇叫來的太醫當場戳穿。
父皇得知他在裝病後,雷霆大作,登時臉就綠了,命人把他從床上拎起來丢至門外,叫他好生跪着反思,并下了禁令,誰也不許求情。
他沉默不語,任寒風呼嘯穿過,任檐下的鐵馬亂亂響徹,任霭霭重雲不斷彙攏在琉璃鸱吻上。
直至晚間,父皇才命人傳話解除對他的禁令。
六弟與七弟來看望他,他不願見人,顧不及膝傷腿疼,顧不及通身發冷,溜出屋子,躲到了這處水榭高台。
江山眉妩圖是母後留給他的唯一遺物,慶陽姑姑亦道母後甚是疼愛他的。
可他不明白,為何江山眉妩圖總會時不時冒出一幅奇怪的畫來。
宮中有人說他母後是妖精,能勾人魂魄。
他自是不信,然而又無法解釋江山眉妩圖的古怪與異常。
宮人慣會捧高踩低,見他常惹怒皇帝,不大受寵的樣子,便都暗暗作踐他。
他常獨自來這偏僻的水榭高台,消磨光陰。
而那些個服侍他的人,早已盤算好了他最終會乖乖回去,自是無一人來尋他。
夤夜時分,又下起鵝毛大雪,風變作利刃,将人淩遲。
萬籁俱寂,嘶嘶的落雪聲格外突兀,有種曠遠的寥落。
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座冰雕,悠悠天地,茕茕孑立。
“阿澄!阿澄!阿澄······”一聲,一聲,像一縷執着的東風,锲而不舍地消融着他身上的寒氣。
一顆心從冰凍中蘇醒,四肢百骸的冷遞嬗退去。他終于有了一絲知覺,試着動了動眼皮。
陌生的陳設,陌生的陋室,陌生的景緻,卻有着熟悉的身影。
日光打窗棂間斜斜穿來,一層亮亮的暖,正籠在一雙盈盈水眸上,泛出有如煙羅般的溫軟光澤。
趙曦澄有一瞬間的恍惚,以為自己猶在夢中,怔怔地伸出手要去撫摸那對眸。
“你——你——”黎慕白激動得語無倫次,捉着趙曦澄的手又是笑又是哭。
立時,他肩膀處傳來一線劇疼。
夢境剝落,他看到她身後小窗外的一爿天,那般遼遠,唯她眼裡的淚觸手可及。
第一次,他感到她離自己如此的近。
黎慕白被他瞅得頗不自在,頭略略一低,便瞧見他手上袖上皆沾了不少的眼淚鼻涕,登時大窘,忙放開他的手,牽起自己的袖子去擦拭,紅着臉啻啻磕磕道:
“抱——抱歉——我——我一時——疏忽了!”
趙曦澄隻覺掌心一空,那種冰冷窒息的感覺重又浮上心頭。
他反手捉住她的手,用力攥了攥。
她的手掌,因這些天日日随他習劍,生了細細的薄繭,令他倍感心安。
黎慕白愣了一愣,欲要抽回手,又恐牽扯他的傷口,隻好随他握着,不經意間又觑見了他衣袖上的鼻涕眼淚。
“過會你換件衣衫罷,這件我拿去洗一洗。”
“無妨。”趙曦澄唇角輕輕一彎,有如驟雨初晴後破雲而出的第一縷澄澈輝光。
黎慕白被他的笑晃了眼,高懸的心徹底放下。
“你的傷勢有些重,失血也有些多,需要好好将養······”
她摸了摸他的額角,又看了看他的肩膀,正絮絮說着,敲門聲響起。
趙曦澄渾身驟繃,擡手要去摸劍。黎慕白按住他,搖頭示意他不必如此。
“阿暖!”門口的聲音溫柔可親,“你表姐夫遣我來問一問你阿兄可好些了?我剛做了好些朝食,正熱乎着,你們要不要一起嘗嘗?”
趙曦澄雙眉輕蹙,不明所以地盯着黎慕白。
“覃姐姐費心了!請代我謝謝表姐夫的關心,我阿兄他已好多了。”
黎慕白一邊對趙曦澄眨眼,示意他稍安勿躁,一邊熟絡地回話。
“正巧我們饑腸辘辘,甚是想嘗一嘗覃姐姐的廚藝哩!”
“那好,你們要快點,涼了就失了味道。”那女子又囑咐兩句,便走開了。
“阿兄?”趙曦澄掣住黎慕白的衣袖,低聲問道,“我幾時成了你的阿兄?還有,你這哪來一堆的姐姐姐夫——”
“不不不!”黎慕白連連搖頭否認,“那個——那個隻是權宜之計而已。”
她手一動,顧慮他的傷口,不敢用力掙脫,隻得慢慢抽出袖口。
“你餓了罷,我先去拿些飯食過來。”
語畢,飛也似的跑出了屋子。
趙曦澄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唇角又不由自主一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