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好趙姝兒歇下,黎慕白吹滅燭台,隻留下小小的一支,一點朦朦胧胧的光。
屋外,缺月懸空,星鬥璀璨,蟲鳴此起彼伏。
趙曦澄反剪雙手,立于青瓷水缸的一蓬荷花前。王赟離他身後稍許站定,二人似乎在一同低聲說道着。
看到黎慕白進了院子,二人止住言語,齊齊轉首望向她。
黎慕白趕緊快步走過去。
“姝兒的傷勢究竟如何?”趙曦澄問道。
“應無大礙。”黎慕白輕聲回道,一壁四下裡瞧了瞧。
王赟忙道:“但請放心,這兩處院落,俱有我帶來的人在把守。”
趙曦澄亦示意她直言便是。
黎慕白這才說道:“郡主身上的傷,我都細細看過了,大都是皮肉傷。”
“那為何郡主她之前一直昏迷不醒?”王赟問道。
黎慕白苦澀回道:“昏迷不醒,是因為郡主遇到了可以安心托付之人。”
許是被這久違的月色星光觸動心腸,她低低歎了口氣,撫了撫近在跟前的一枝荷,似自言自語:“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趙曦澄若有所思睇了她一眼。
王赟亦看着她,攥緊了手。
黎慕白放開荷花,見兩人依舊不明所以地望着自己,隻得繼續解釋:
“雖然郡主未與我提及途中之事,但我估摸,郡主應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吓,又連日不曾好好進食,以緻整個人處于極度緊張狀态。是故,她在看王大人您後,便再也支撐不住,昏睡過去了。”
王赟苦笑着,點頭道:“是我一時想岔了。”
他常年斷案審案,的确見過有犯人招供之後就昏迷了的情形,現經黎慕白稍稍一提,便立時明白過來。
“既是如此,大夫暫時無須請了。”趙曦澄吩咐王赟,“王寺卿,郡主之事勞累你了,你下去歇息罷。”
王赟躬身道:“殿下言重了,臣先行告退,也請殿下早些歇息。”
随即施禮而去,回了東廂房。
黎慕白正要提起趙姝兒離京之故,趙曦澄卻道:“進屋再說。”
正屋裡,暖暖的燭光映得案上的佳肴色澤鮮亮,令人望之便禁不住食指大動。
黎慕白本沒覺得饑餒,但此刻亦被勾起了食欲,見趙曦澄在食案邊坐下,便也忙坐下,端碗抄箸,大快朵頤。
食訖,趙曦澄方命她道出趙姝兒離京緣故。
黎慕白叙完,又把趙姝兒想要暫留西洲的念頭亦一股腦兒說了。
“殿下,我明白眼下正值多事之秋,秘密護送郡主回京乃為上上策。但郡主傷的雖在皮肉,可此刻也委實不宜長途奔波,不如待她傷恢複得差不離了,再行安排,可好?”
趙曦澄正在看着王赟帶來的公文,隻“嗯”了一聲。
黎慕白見他并未明确應允,心中不由忐忑。
她已答應趙姝兒向趙曦澄求情,但亦知趙曦澄為何要執意送趙姝兒回京。
一來,趙姝兒為端王爺獨女,身份貴重自不必多言,更為要緊的是,趙姝兒正待字閨中。
倘若趙姝兒私自離府遠走西洲之事被洩露,屆時,将于趙姝兒的聲譽極為不利。
且看慶陽長公主那件上巳節的陳年舊事,便知即便是皇室貴女,亦不得不顧及身為女子的名節。
二來,西洲于她和趙曦澄而言,已成不測之淵,當下他二人更是如履薄冰,尚且自顧不暇。
趙姝兒此時留下,稍一不慎,便如池魚幕燕。
再者,若是趙姝兒的真實身份被有心之人知曉并加以利用,那麼,西洲這一潭水,将要變得益發混濁。
思及至此,她補充道:“其實,我也不希望郡主留在這裡,畢竟——”
“既然她來都來了,便讓她留下罷。”趙曦澄停頓片刻,“‘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你說得很好。我忘了,姝兒她已非孩童,但願她将來不後悔今日做出的抉擇。”
黎慕白不意趙曦澄如此爽快地同意了,忙不疊點頭道:“我相信,郡主她不會後悔的。”
她的聲音有種堅定的幹脆,又被風拂得柔軟,更像是說給她自己聽一般。
趙曦澄忍不住擡眸看她。
她正支頤坐着,頭雖歪向他,可兩扇濃密的睫羽耷拉着,使得一對眸子恍如籠了濛濛的水煙。
霜色的月光侵染着她的腮頰,帶着催頹的涼。趙曦澄隻覺在一個溫暖的春裡打了個盹,醒來,便已寒煙連天,白露泠泠。
他忽覺有些窒悶,丢開公文踱到窗畔。
窗外的景緻落了一層淡淡的白,失了餘熱,風卷着一點大勢将去的凄清,把他低低的嗓音曳得飄忽迷茫——
“那年,你可有想過去退掉賜婚?抑或——我的身份甚是尋常,你會不會——直接離家遠走?”
黎慕白正在思忖着日後如何安置趙姝兒方可周全,隻把他的言語聽個半明半白。
正準備上前請他再道一遍時,卻見他在專注地望月,一角衣袂欲展不展,如沾了夜露的梨花,幾分沉凝。
她順着他的視線眺去,隻見木樨梢頭,一彎細月亮如銀鈎。
薄薄的月色銜上幽幽的荷香,濕了他的衣擺,又湮向她。
草間的蟲呶呶唧唧,似乎在為今宵月鈎哪一端更為尖銳而争執不休,一副誓要打破沙鍋吵到底的做派。
她走過去,問道:“殿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