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閣,在西洲城偏東一隅,與西偏南的承煙山遙遙相對。
不過,卻是一俯瞰,一仰望。
閣内雕梁畫棟,錦幄玉屏,兼之四季花木、曲水亭台,連風都常年帶着香。
奢靡的香,富貴的香,風流的香。
日日笙歌,夜夜燕舞,旖旎熱鬧從不停歇,擾得滿閣花草樹木亦不得閑。
然而現下,濃綠的柳終于可以清清靜靜臨水照鏡了,淡粉的荷亦可自自在在舒展身姿了。
因為,閣内自昨日就被清了場。
黎慕白雖在西洲生活多年,但亦是初次踏進這菡萏閣。
隻見一方華堂之内,裝潢高雅,連取涼用的冰雕上都嵌着各色花枝。
堂中,一螭虎紋鎏金銅博山爐裡,淡煙袅袅,清香細細,好似春深時的風,直熏得人心欲醉。
醉得一堂的輕紗薄幔如雲如霧,仿若瑤台仙境般撩人,撩得人不知今夕何夕。
卻撩不動堂中坐于上首的男子。他眉目浸霜,面上挂着松松散散的笑,貌似閑閑地捏着隻瓷盞。
菡萏閣的菜肴素來以獨辟蹊徑為名,不但品相誘人,連香氣亦勾人。
此時又恰值荷花盛開之際,是故,每道菜肴均與荷花相關,并以此為飾,或荷花荷蕊、或蓮藕蓮葉、或蓮蓬蓮子。
然而,趙曦澄均隻略略掃過一眼,言道這些飲食他早在京中嘗過,下令全盤撤走。
嬌美的侍婢們魚貫而出,依言持碗端碟下去;須臾又魚貫而進,捧上一桌新的佳肴。
趙曦澄淡淡一瞥,仍舊下令撤走。
上菜,撤下。撤下,上菜。上菜,撤下。
菡萏閣的所有菜品上了個遍,卻無一個菜能令趙曦澄遂心如意。
黎慕白在屏風後的小隔間内候着,窺見他如此做派,隻覺好笑;又想起早膳時他特意吩咐她多用些,心道用意原來在此。
一時,華堂内一衆人面面相觑——今日所備之菜,均是西洲最負盛名的菜品,亦是菡萏閣獨有的。
京畿遠在千裡之外,縱然富庶繁華,這些菜品卻不一定能樣樣俱全。
趙曦澄雖貴為皇子,但自小就未曾出過京,此為他首次出得京來。今日所呈之佳肴,他是真嘗過,或是别有用意?
衆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又見他攲身而坐,一手支頤,一手把玩着個玲珑鬥彩茶盞,超逸與散漫模樣,全然不知堂内彌漫的尴尬。
所備之佳肴均不合這位殿下的心意,今日這筵席估摸着也難再繼續了,江達安等人不由犯了難。
正當知州裴文棟絞盡腦汁思忖着如何結束這場筵席方好,趙曦澄擱下了手中的茶盞。
茶盞磕案,铮然一聲,引得衆人引頸而望。
“可另有新品?”趙曦澄涼涼問道。
裴文棟見轉運使江達安朝自己睇來一眼,隻得起身,躬身回道:“禀殿下,菡萏閣共三百五十六道菜式,适才已盡數呈上,臣即去另覓。”
“也不過爾爾!”趙曦澄嘴角噙了一縷嘲弄,“倒也不必另覓 !能備上三百六十五道菜,難為你們了!”
他撩起眼皮,掃視堂内:“本王看諸位大人似有膩煩,敢情以為本王在消遣你們?”
“殿下誤會了!臣等并無此意!”江達安忙起身一禮,賠笑道,“是臣等思慮不全,以緻殿下無可食用之物。請殿下見諒!”
裴文棟等亦忙起身施禮,齊道:“請殿下見諒!”
“見諒倒不必了,你們思慮得很是周全,隻不過——”趙曦澄展顔一笑,面如梨花映日,吐出的話卻是如六月赤日般灼人,“是本王慣常愛消遣人罷了!”
他此語一落音,江達安等人面上勉強維持的笑意,再也挂不住了。
節度使羅望霆憤然起身離席,欲行告退。
“羅大人公務甚忙啊!”趙曦澄言語譏诮,“羅大人你莫不是認為——這筵席比起捉拿江湖大盜,要無趣得多?”
“殿下,羅大人并無此意!”江達安忙替羅望霆解圍。
“江大人又不是羅大人腹内蛟蚘,怎知羅大人之意?”趙曦澄語調平平,卻刺得江達安進退維谷。
“唉!實話道來,這筵席,本王也覺無趣得緊!”趙曦澄轉動手中鬥彩茶盞,旋得盞壁上的晶彩紋飾一團撲朔迷離,“還是羅大人實誠啊,勇氣可嘉,連敷衍一下都不肯!”
說着,他突然松開手中茶盞。
如玉的珍瓷怦然跌落,刹那齑身粉骨。
江達安不明趙曦澄此為何意,又見他面上神色如常,并未有一絲怒意。
他拿捏不準,遂走到堂中空地,躬身請罪:“是臣等招待不周,請殿下治罪!”
裴文棟等亦走到江達安身後,一同請罪。
王赟垂眸默坐。
趙曦澄冷冷睨着口呼“有罪”的一衆人,亦不命他們免禮,半日方道:“錯了!你們招待很是用心,但就是有眼無珠!”
江達安等人立時豁然大悟——這涼王殿下是在為昨日于城門處質疑他身份一事而作難。
“臣謝殿下訓斥!是臣等有眼無珠,請殿下責罰!”江達安稽首道。
裴文棟等亦忙随江達安一道稽首請罪。
羅望霆不情不願随衆人請罪,又道:“昨日是臣冒味殿下了!但臣肩負西洲安全,須得依律行事,萬望殿下諒解!”
“殿下,羅大人素日裡治軍極嚴,求殿下看在他一心為了西洲的安全上,饒過他此次的失誤,萬望殿下不要治他的罪!”江達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