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萍打小就服侍我,我素來就把她當親人看待。可我又即将議親,怕新婦容不下她,不想誤了她的青春,便去求了母親,上年就已放她家去了。”
“議親?”黎慕白腳步倏地頓住,大片殘陽立即壓入眼簾,燒灼雙目。
俄頃,她大扯嘴角,眉尾耷拉,低低道:“也是,表哥早到了可以議親的年歲了。恭喜表哥!”
乍然被揪起與凝定的笑意,弧度完美。
江豫凝視着她面上的僵笑,不由喚道:“阿慕!”略略停頓,又道,聲音缥缈得如一縷淬了雪的歎息,“我娘她隻是偶然間提了一嘴罷了,尚未擺到日程上。”
“那我先祝表哥能覓得如意佳人!”她嘴角仍舊使力上提,見已落後馬車幾丈了,忙加快步伐,“我從未聽小萍提起過她家中之事,她家鄉在何處?待來日方便了,我倒想去看看她,也不負我與她這些年的情誼。”
“我知你絲毫不介意小萍的出身,一貫把她當親姊姊一般處着。”江豫跟上她,“聽聞她家鄉離西洲挺遠的,不過,她回老家時母親給她雇了車的,回頭我問問母親去。”
說話間,他們追上馬車,恰恰打薛家玉鋪前經過。
黎慕白腳步略略一滞。
今日上晌,她與趙曦澄本要去承煙山的,卻在山腳被許佩娘攪了。兩人便擘畫着下晌來這青蓮巷的薛家玉鋪,以行打探玉蓮之事。
不意又遇上了覃簪與左嘉,再次耽擱了些時辰,以緻他們抵至薛家玉鋪前,已是日暮時分了。
那塊偌大的木制招牌仍然豎立在鋪子一側,書着“玉飾獨一無二”幾字,曆經風吹日曬,褪了色,有種被遺棄的孤寂。
黎慕白又往上擡目光,但見“薛家玉鋪”四個大字亦是蒼樸如昔。
匾額古舊,一方夕照在字裡行間曛钤下一抹血紅的印子後,便低了下去,統統往江豫肩頭壓。
江豫正站在,在車窗外對趙曦澄拱手道:“殿下,再向前右拐過那個彎後,便是蓮心齋了!”
“罷了,本王今日也累了。”趙曦澄語調淡漠,“你回去罷。”
“是!”江豫利落應道,随即與黎慕白作别,轉身朝巷口方向行去。
金烏岑寂西墜,滿街人潮湧動,倒映着半天赤霞。
青蓮巷成了一條深不可測的河,以或裹挾或劫持之手段,以或羁縻或絞纏之伎倆,席卷一街森森紅塵,朝迢迢長夜滑去。
他青色的衫子,一點一點往人群裡消融,仿佛要泯然于芸芸衆生般,從此往後不再與她有涓滴交彙。
她站在杪夏最後一線殘陽裡,側目避開焮人的赤霞,第一次切切實實感覺到,她的人生正一寸一寸被攔腰鋸截。
滾燙的暮風掠進輕薄的衣料,燒上她不着半點飾物的手腕。
她突地伸出右手,緊緊攥住了自己左臂上的那道疤痕,隔着簾子對趙曦澄道:“殿下,奴婢還有幾個關于西洲吃食的問題,想去請教一下江公子。”
不待趙曦澄回應,她已提腳,追上即将被暮色湮沒的那抹身影。
“江豫!”
每逢有緊要或正經事情時,她便會如此喚他。
江豫冷不丁一個踉跄,半晌後方轉過身子。
唯見她的面龐被如血的霞光一烙,有一種近乎凄迷的豔紅,恍若炭火熄滅前驟然迸出的強烈餘光。
她目不轉睛看着他。他身後的殘輝在一分一分收緊,霞光在一道一道矮下去。
“我想再看看那個玉蓮手钏的圖紙。”她說。
“阿慕,你可曾記得我說過,我贈予你的及笄禮是獨一無二的。是以,玉蓮手钏做成後,我就把圖紙銷毀了。”
“依你之能,應是可以再繪制一份的。”
“阿慕,你這脾性——”他擡手,意欲如從前般去刮她的鼻子,一愣後立又改為朝她無奈擺手,道,“好罷,我重新繪制一份。”
“繪制完畢後,你親自送到驿館來。”
“好!”
街旁的燈籠一盞一盞點亮,店家們紛紛張羅着上闆子謝客,隻有零星幾家鋪子仍敞着門揖客。
路人歸家的腳步聲,旅客回棧的橐橐聲,親朋街頭邂逅又促促作别的冗長無奈聲,遊子他鄉忽遇故人的短暫驚喜聲,均攪在末後一波吆喝叫賣聲裡,再經青磚牆角間的反複折蕩,如潮水般沉沉往人身上撲跌,又化作漚浮泡影。
趙曦澄獨徛輿前,任由衣袂飄忽成幻夢。
晚風吹迷,夜色宛若被打翻的硯台,在參差的黛瓦上一番翻滾起伏後,便陡地綿延下欺,無聲無息侵略着尚存半分明的薄暮。
薄暮盡頭,唯見她從流去的人群裡朝自己走來,一步一頓,拖着一條黯然的影。
她在他那亦是黯然的影裡站定。
兩影疊疊,黯然又深一些,仿佛沉澱着彼此命運裡的淤傷。
不能言的淤傷,不可描的淤傷,除非掏心去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