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急急,把簾子高高甩起,送來已換成深藥玉色的一角天幕,無霁月、無明星的一角天幕。
黎慕白斜斜倚坐,茫然望着窗外。
道旁人家的門戶裡,燈燭煌煌,炊煙淡淡,碟碗叮叮當當,有長者正呼兒喚孫,有稚子正持扇撲流螢,有小兒女結束嬉鬧正作别各自還家。
歡聲細語,如微微風簇浪,在這個悶熱的黃昏後,淺透一種别樣的喜樂安甯。
馬車被杜軒杜轶駕得甚是平穩,不斷有微末光影,攜着那門戶内的俗世溫暖與祥和,打她面上軟軟流照,照出的卻是生離死别、彷徨失措。
晚歸的杜鵑則藏在密密樹葉間,“布谷布谷”嘶叫,似在催促晚歸的人“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她猛地阖緊簾子,道:“殿下,覃簪發钗上的玉蓮——”
“此事不急一時。”趙曦澄把手中的一包吃食遞給她,半是命令道,“之前下山時你就說自己餓了,先吃這個墊一墊。一切,回驿館再做計議。”
油紙包已被他握得溫熱。
她心底幾分酸脹,默默拈起一塊糕塞入嘴中,咀嚼,吞咽。
比及抵至驿館,王赟業已把晚膳安置好了,包括趙姝兒與許佩娘那處。
随後,王赟又去了西洲府衙。
趙曦澄與黎慕白匆匆用過飯,各自忙碌開去。
趙曦澄作畫,黎慕白彙總着王赟送來的“女鬼”殺人案的線索,以及與她家失火之事相關的線索。
這是她迄今為止、經曆最為複雜、斷得最為艱難的案子。
覃簪發钗上的玉蓮,她今日仔細端量過,是她那手钏上其中的一顆玉蓮無疑。
王赟曾去西洲首飾店暗中走訪過,那些掌櫃皆稱,依圖紙是可以仿做出來的。
但是,玉石本天成,世上很難有兩塊一模一樣的玉。
她手钏上的玉蓮所用玉料,江豫曾拉着她去看過,她記得很清楚。
這段日子,王赟亦打探過,那玉蓮所用玉料,十分難得,叫做金剛玉。
此玉質地極為緊密,硬度在所有玉料中稱得上數一數二,雕琢起來頂耗功夫。
是故,此玉的成品價值不菲。
尋常首飾店,若非顧客提前預訂,一般不會輕易購進這種金剛玉玉料。
而曾雕琢出玉蓮手钏的薛家玉鋪,因她決意要親自去,所以王赟尚未去查探過。
現下,她去與不去,結果已然明了——薛家玉鋪之所以會購進那金剛玉玉料,定是應江豫之求了。
她手一顫,彤管差點滑落。
沉吟須臾,她再次攥緊了彤管。
既然青蓮巷發生的“女鬼”連環殺人案,亦出現了箭毒木。她決定先從此案入手。
除卻阿棄中了箭毒木之毒,王赟帶着仵作,在阿離、阿莫的屍首上亦驗出了箭毒木之毒。
如此一來,趙曦澄當日在菡萏閣逼阿棄吃下毒酒的嫌疑,已是自行排除了。
據王赟今日的走訪結果,阿棄等三人,在竹影樓從未與人結過仇。
阿棄雖于左嘉上京趕考後就閉門不出,但有阿離與阿莫替他分擔,遠不至于招緻衆怨,從而惹上殺身之禍。
案發之夜,但凡與他們三人稍有過嫌隙或稍有過利益牽扯之人,包括左府一衆人,亦均有不在場的證人。
此外,毒箭木主要産自南诏,用毒箭木煉成的毒藥在民間甚是少見。
因此之故,關于箭毒木之毒的來源,王赟那邊尚未取得進展。
再則,阿棄、阿離、阿莫三人的心口處均有緻命傷。經檢驗,他們是死于這緻命傷,而非箭毒木之毒。
其中,阿棄的屍首她親自驗過。但看阿離、阿莫的屍格,亦與阿棄心口處的傷口相似,窄,深,屬于斃命之傷。
正凝神思索間,杜轶捧上藥來。
趙曦澄命她停下手頭的事,先将藥服了。
黎慕白聞着苦澀的藥味,蹙眉道:“我不過中暑而已,這都喝了好幾天的藥了,應該無礙了罷?”
“你放心,這是單純的助克化調脾胃的藥,并未多添安神藥材。”
黎慕白面色一滞,忙辯解:“我并非有此意。”
“既無此意,那便把藥喝了。”
黎慕白無法,咬了咬牙,一氣喝完。
擱下碗時,看到趙曦澄瞥了一眼碗底後嘴角似乎微勾,她頓覺适才有些不對勁兒,卻一下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杜轶收拾完畢,待要出去。她忽憶起今日他使劍的一幕來,忙前去攔下他,舉着手中的一份屍格給他看。
趙曦澄走過去,從她手中抽出屍格,讓杜轶下去,自己邊看邊道:
“兇手下手時狠、快、準。隻不過,這三個小倌打小就在竹影樓生活,生前并未習過武,素日裡亦并未做過重活粗活。因而,要單單依賴這傷口的深淺,來判斷兇手是否身懷武藝,或是來判斷兇手武藝的高低,緣由尚不足。”
黎慕白這才想起他雖然很少使劍,但劍術亦是不凡的,忙讪讪笑道:“殿下好眼力!”
趙曦澄斜她一眼,又繼續看另兩份屍格,道:
“這三人遇害日期不一,但傷口的位置、寬窄、深淺,幾乎一緻,兇手為同一人無疑了。”
他停一停,繼續道:“要使傷口達到此等精準程度,兇手定然經曆過大量類似的訓練,或是類似的練習。兇手,要麼身懷武藝且不低,要麼所從事的行當裡,會經常性使用到刀、劍等利器,比如屠夫之類的。”
其時銀釭高照,夜風徐來,引得一室燭光如水波般,在他勝雪的白衣上輕輕蕩漾。
但見他墨發拂拂,襟帶飄飄,是往日裡少有的意态揚揚。
她握着彤管,忘了下筆去抓取他話中的要點,隻清晰地看到他衣上的連枝暗紋,是如何在起承轉合間熠熠生輝。
他放下屍格,問她:“案發之地,是否有可疑之處?”
她忙搖首:“我暫未瞧出。”複又補充道,“殿下适才之言,甚是在理。”
一壁走過去看那畫像。見左嘉被他畫得惟妙惟肖,心底再次折服。
她道:“明日,這左嘉是為一人還是二人,便可水落石出了。”
言訖,卻見他臉色頗為憔悴,方記起他昨晚一整夜未睡,忙道,“殿下,天色不早了,姝兒許是還在等着我。”
說着開始拾掇起來。
趙曦澄亦動手歸置。
縱觀現有線索,“女鬼”連環殺人案,與她家失火之事有交集處,一是箭毒木之毒,二是玉蓮。
目下,阿棄身上的玉蓮去向是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