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隐到雲後,日光從裡頭鑽出來,仿佛跋涉了千山萬水,隻餘昏昏的亮,灼烈卻是不減。
杜轶扭着那男子,來到趙曦澄面前。
趙姝兒沖上,揚手就要朝那男子的臉劈去,被黎慕白忙不着痕迹攔下。
街上熙來攘往,一旦稍有異動,未幾人就圍攏來了。
王赟審視着轉過幾步,與趙曦澄一同把黎慕白和趙姝兒護在中間。
自稱為裘業的捕快,指着被杜轶押着的男子,爽快地禀道:“回涼王殿下,回王大人,此人叫邢三。請問他犯了何事?需不需要小的即刻緝拿下獄?”
趙曦澄與王赟雖不明這個叫邢三的男子的來曆,但推出,此人必定與趙姝兒出京後受傷之事幹連匪淺。
然而,裘業這一番恪盡職守的話,已然暗暗點出了他們的非凡身份,且又是在大庭廣衆之下。
如此,倒讓他們行事時不得不有所顧忌。
黎慕白見趙姝兒面上易容用的胭脂水粉大有走樣之勢,忙把拾起來的帷帽給她戴好。
趙曦澄悄悄使個眼色與黎慕白。
黎慕白會意,在杜軒的掩護下,将趙姝兒不動聲色帶出漸漸聚集的人群,直奔巷尾。
巷口路邊停着兩輛馬車,王赟的親随一直在此候着。
上了馬車後,黎慕白給趙姝兒取下帷帽,方發現趙姝兒已是滿腦門的汗。
那汗水,把她的一張小臉侵蝕得紅的紅、黃的黃、紫的紫、綠的綠、灰的灰、黑的黑。
色彩駁雜的罅隙裡,偏又露出幾絲白森森的肌膚。
這些叢脞的色彩,悉數擠在一副玉容花貌上,使得趙姝兒成了一折怪誕詭奇的戲文。
黎慕白盯着她烏沉沉的杏眸,心猛墜,禁不住掏出绡帕,一點一點拭去她面上錯亂的胭脂水粉,像要一點一點從戲文裡拽出她來,哽咽喚道:“姝兒!”
趙姝兒瞳仁遽然緊縮,倏爾抱住黎慕白哇哇大哭。
黎慕白輕撫她的背,默默飲泣。
她大緻猜出那邢三是幹何種勾當的人了,亦大緻猜到了趙姝兒身上那些剛落痂的傷疤是如何來的。
午晌時刻,無邊日色被簾子一濾,翻作暮霭紛紛,薄薄的一層凄怆。
多少傷心畫不成,哪堪回首,燈火又黃昏。
趙曦澄與王赟是一道回驿館的,并帶回了很多新奇玩意與各式吃食。
杜軒把這些東西搬進屋子後,又到廊下繼續守着。
彼時,黎慕白正陪趙姝兒在窗下的榻上鬥蛐蛐取樂。
趙姝兒已換了件淺鵝黃細絹對襟衫,紮一條莺色百疊裙,發髻纏着乳白絲縧,兩腮還搽了淡淡的胭脂。
整個人兒安安靜靜的,乍看去,恰是她父王所希冀的娴雅模樣。
然而,黎慕白覺得趙姝兒仍舊沒走出那折戲文。
架子上的漏壺滴滴答答,叮咚一聲,叮咚又一聲,沒完沒了,把個岑寂的夜天填得滿當當。
黎慕白強壓下心中的不安,見趙姝兒對着蛐蛐愣神,便将那些新奇玩意先歸攏到一處,随後把吃食擺上桌子,又移來一盞銀釭。
忙完後,她這才喚趙姝兒來用膳。
趙姝兒丢開蛐蛐,浣淨手,随意端起一個碟子後,手突地一頓。
黎慕白瞧見那碟子裝的是砌香葡萄,記起趙曦澄不喜酸,以為趙姝兒亦随他,忙遞了另一碟子吃食過去。
“姝兒,這葡萄帶點酸,王大人許是不太清楚。你試試這糖霜玉蜂兒,我曾吃過,很甜的。”
“白黎,不必了。這不是王大人所挑,定是四哥買來的。”趙姝兒拈起一顆砌香葡萄放入口内,咀嚼幾下,“味兒不錯。”
她又拈一顆遞給黎慕白,道:“白黎,你嘗嘗,好吃的。”
黎慕白一愣,接過一嘗——酸甜中帶着點鹹,甚令齒頰生津。
“好吃,很落胃。”她颔首道。
趙姝兒便把葡萄往她面前一擱。
黎慕白難拂好意,勉強再吃幾顆。
卻見案上銀釭燒去欺近的夜色,在趙姝兒頰畔烙下一大帖光,血紅血紅的顔色,似将她的臉給燎傷了。
亦燎得她一點嗓音如被燭火烘了烘,總算有了一絲熱氣:“從前我難過時,四哥便會拿這種砌香葡萄來哄我。隻不過,他自己卻是碰都不碰一下的。”
黎慕白聞言,憂慮愈增:“姝兒——”
“白黎,天早都黑透了,你快去給我四哥備晚膳罷,我沒事的。”
須臾,趙姝兒又道:“此外,你替我轉告四哥與王寺卿,今日拿下的那人,他們按章程行事即可,我不會去添亂的。”
言罷,她抓起一把葡萄,行動間衣袖帶起一小片風,撲得銀釭上的火柱一倒。
燭光在她下颌打了一個細細的哆嗦,便低迷下去,仿佛要将一切屈辱與不甘鎮壓。
黎慕白看着她,胸口一陣難受,上前扳過她的身子,盯住她的眸子道:“姝兒,别怕!相信我,也相信他們!”
視線如斯堅定有力,迫得趙姝兒一怔。
俄延片晌,趙姝兒咻咻地吸了吸鼻子,狠狠點頭:“嗯!”
然後,催黎慕白快去備膳。
黎慕白陪趙姝兒吃了一點東西,又看趙姝兒拿起那碟糖霜玉蜂兒吃着,心下略安,這才提一個食盒出了屋子,向杜軒交代幾句。
又見許佩娘歇下了,廊下值守的侍衛亦十分盡責,她方沿着一路的燈,來到趙曦澄的院子。
院内草蟲促促,樹影森森,遠遠便瞧見那正屋燈輝晔晔,恍若關着一個白晝。
趙曦澄正在廊下蹀躞,見她來了,忙快步朝她行來。
黎慕白知他記挂着趙姝兒,便先撿趙姝兒平靜下來的情形說了,又把趙姝兒之意轉達。
趙曦澄沉吟片時,滿臉凝重地問她:“姝兒果真沒吵沒鬧?”
黎慕白見他眉間憂慮不減反增,不由急急問道:“可是今日抓的那邢三招供了些什麼?”
“那邢三倒是識相,嘴硬得很,隻喊冤,絕口不提今日姝兒當街劈他耳刮子一事。”
他語氣裡溢出幾絲怒意,眉頭又蹙緊一些。
黎慕白聞言,亦皺了皺眉。
她曾與西洲的潑皮們打過交道,立時清楚那邢三的盤算。
趙曦澄與王赟的身份,被裘業點明後,那邢三便明白了自身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