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蟬鳴越發洶洶,湧出一種亢奮的尖銳。
許莞記得很深刻,自家的落日永遠都是四分五裂的,不厭其煩描着窗棂上的每一處坎坷。而在這裡,雉堞的缺口卡着個完美的圓,鮮紅無比,猶如碩大的一滴血印子。
落日下,承載了曆史的殘垣斷壁皆被染成血色,俄而,又一寸一寸地化成沙,被風漫天揚着,混淆了東與西。
所幸,那線嗓音穿透千年風沙,頑強依舊,使她心安。
她不由自主地循聲跑去,像是遠古時代的誇父在逐日,不懈不停,亦不敢眠不敢休。
氣力将盡時,厚重的沙塵終于散去,她這才發覺自己躺在一榻上,屋子裡阗滿淡金的微茫,湖水般溫柔,深谷般寂靜。
窗格子裡,幾截幹枯的虬枝綴了一點晶瑩的白,半角天蒙着淺紅的光,遙山薄雪處,模糊的彤雲疏攏,相繞成夢。
“吱呀”一聲,驟然放大的明亮裡,一道人影筆直落入她的瞳仁。
她轉眸望去,卻發現自己并不識得那推門而進的人。
他告訴她,是她從河中救了他,他會照顧她,直至她痊愈。
眼前的一切是陌生的,過往的一切是空白的,唯這線嗓音是記憶裡的唯一。
他讓她寬心将養身子即可,道餘事俱有他在。她問他為何人時,他啻啻磕磕老半天,紅着臉稱自己叫左嘉。
高高大大的人,聲音卻細若蚊蚋,比個姑娘還害羞,逗得她撲哧一笑。
此後,她的一飲一食,一湯一藥,一起一坐,他莫不細緻周到,幾乎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
凍了許久的天終于肯放出些春色來,暖意遞嬗回轉,瓜架也打起了花,一對玉色大蛱蝶繞着窗子忽上忽下地飛。
她叫住準備去村東頭挑水的他,目光閃躲老半天,方鼓着勇氣支吾其詞:“我——近來又憶起一件事——我好像——成了親。你——待我這般好,莫不是我的夫君罷?”
她的話音未落,他肩上的扁擔已失衡。兩隻木桶猛地一跌,“砰”一聲巨響後,便在地上滴溜溜直打滾。過了大半晌,他回身睇住她,臉早漲成醬紫色。
一枝嫩黃的花從瓜架裡垂下,怯生生隻探出個尖,仿佛一碰便會縮回,又偏偏無法抵擋這突如其來的東風,搖啊搖的——
“阿簪,我去山裡砍柴了,飯食我已做好,中午你記得熱一熱再吃。”
“阿簪,這些衣衫待我回家後來搓洗,你好生歇着便是!”
“阿簪,是蓮子糕,你嘗嘗······如何,像不像你記憶中的味道?”
“阿簪,這歌我學不來,我——能不能——不唱了?”
“‘春風動春心,流目矚山林。山林多奇采,陽鳥吐清音。’阿簪,這次的調我可唱準了?”
“阿簪,你再聽聽——果欲結金蘭,但看松柏林。經霜不堕地,歲寒無異心······”
朱夏花落去,誰複相尋覓。窗格子裡,獨餘陰陰夏木碎剪紅鮮,一帶落霞绮然如夢。
然則,誰能一生隻住夢裡?又有誰能化作蛱蝶得自在?
許莞騰地自榻上直起身子,把黎慕白唬了一大跳。
許佩娘亦是一驚,俄而,急急對黎慕白比個噤聲的手勢。
隻見許莞眼神空洞,動作又精準無比。黎慕白瞬間猜知,許莞的離魂症發作了。
天色漸趨寥落,屋子裡未及點燈,被濃郁的夕照渲得通紅。許莞趿上一雙鞋後,便四下裡摸索起來,步履時而快時而慢,如蹈着炭火上一般。
許佩娘緊跟許莞,小心翼翼照看着。
黎慕白恐許莞以這般模樣跑出驿館,忙前去要将門阖好,卻見杜軒趕來,在門外朝她比劃示意。
原來王赟使人傳話回來:陸梓原的死因,經由再三驗證,的确系身中箭毒木之故,與背部刺傷無關。此外,那顆丢失的玉蓮至今未在衙署尋到。
黎慕白對杜軒微微颔首,以示自己知曉了。
适才,她趁着許莞昏睡,便悄悄搜索過,發現那玉蓮并不在許莞身上。
念及玉蓮内含有見血封喉的劇毒,她忖度片刻,意欲強行去喚醒許莞,卻見殘陽已轉成了暗的灰金鏽紅,穿透雕花窗格後,便扭成一張孽海騰波的網,牢牢網羅着窗後之人。
窗後之人青絲披散,雙手死扣窗棂,目光發直,狀似被阻在了塵世之外,渾身裹着幾分碎裂的鬼魅。
暮蟬不住地嘶吼,俨然在竭力留住最後一線天光,卻難掩那道愈來愈凄厲激亢的嗓音——
“阿煗,那個傷你的人,阿姐殺了他!阿煗,阿姐替你報了仇!阿煗,你不必再怕了······”
黎慕白一駭,心底五味雜陳。
許莞當下的情緒極不穩定,若冒然喚醒,後果将不堪設想。黎慕白隻好蹑腳過去低聲囑咐許佩娘,大意是勿要讓許莞跑出屋子,若有緊要之事,求助門外值守的人即可。
随後,她再次來到門外,将門扇阖緊,向杜軒仔細交代值守事宜。
驿館外,杜轶已備好車輿,趙曦澄在候她。
兩人一同趕往西洲衙署。
日沉,月不出,餘霞消逝,連風亦止住了流動,唯三兩粒星鬥輕爍,像含淚的眸,默默睨着世間的悲與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