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遂吩咐下去,讓宮女替若埕沐浴,換上壽衣,又交代了入殓、葬禮等一切相關事宜後,便去處理臨時搭建的靈堂了。
三日後的葬禮雖簡樸,但并不失莊嚴肅穆,穆貴妃輕撫躺在棺椁中的愛女,雙目猩紅,唇角抽動間終究沒擋住哀鳴。
皇帝神情哀戚,甚至不舍得上前見若埕最後一面。隻覺每在靈堂多待一刻,他的心就多絞痛一分。盡管在最後,他終于還是看了眼若埕的面容,卻在那一瞬感到胸口如被刀割,髒腑都被切碎似的。他連忙捂住胸口,匆匆離去。
葬禮結束。『天縱敏樂公主』被安葬在京城郊外,已改建成皇陵的桓家祖墳,和她的祖先、早逝的兄姐們葬在一塊。
與此同時,皇帝接獲一個不得了的消息:
南齊太子率使臣來訪,最遲将于五日後抵達京城。
朝廷衆臣得知消息後都炸了鍋,皆暗自揣測道,公主病殁,這南齊太子怕是要興師問罪來了。
于是他們紛紛上奏,讓皇帝對與南齊的态度早下定奪。
而就在皇帝于朝堂上因此事而焦灼不已時,桓遂和槐安正吭哧吭哧地——
——挖人祖墳。
準确來說,并非是挖别人家的祖墳,而是挖桓遂家的祖墳,更準确來說,是挖『天縱敏樂公主』的墳。
暗夜的天空中,上弦月邊閃着幾顆星星,風吹得樹葉飒飒,通往皇陵的官道,邊上高草,随風晃動,一時之間竟如重重鬼影,令人望之生畏。
位于上東門外的皇陵坐南朝北,依山勢而建,占地廣闊,仿皇城設計,分三套城郭,外圍繞着一周護城河,最中央一座大宮殿,氣勢輝煌。屋頂重檐歇山,覆以琉璃瓦,飾正吻、龍、鳳、獬豸、鬥牛、行什等仙獸,殿門前階梯多達八十八級,兩旁裝飾着青銅巨龍,月光下一道道暗影,更顯張牙舞爪。
桓遂支開了守陵的忠孝衛,和槐安兩人搬着一卡稠木箱,合力走了進去。
宮殿内部裝飾樸實,一入門即可見兩塊大石碑矗立眼前,石碑上統共刻上十二條桓氏家守規,乃前朝大儒嚴宗義親筆所書,字迹倉勁,筆力雄渾,入石九分有餘,望之令人肅然起敬。
大廳橫置數列位牌,皆是桓氏曆代先祖,香爐中整齊敬着幾柱卧香,桌前擺放十盤瓜果鮮花,桓遂和槐安将稠木箱置于地上,跪于位牌前跪墊,合掌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有種成親時敬告祖先之感。桓遂默默說道。
槐安沒理會他。
他們繞到大廳後,面前出現一道階梯,蜿蜒通往地宮。
白日時他們已經來過,隻見此時熟門熟路的兩人繼續扛着大箱子步下階梯。
迎面是一道石門,門口有兩根四棱石柱,石門上刻了尊地藏古佛。門後,第一個券堂頗為寬闊,兩壁刻有四大金剛。繼續往前進,穿過四五個券堂,各處皆有着菩薩、仙聖、護世天王的雕刻,綴以寶珠、蓮台、紅日,宛如一道佛境之旅。
來到倒數第三個券堂,華明堂,此一卷堂相較前幾個都要更寬敞,同樣有着鈴杵、蔓草、經文等雕刻,華美、莊嚴、甯靜。
再過去是金券堂,乃預留給北鄭曆代皇帝、儲君(因此暫時還是空的),最後一個券堂則是安置尚存的桓家列祖列宗之陵寝棺椁。
華明堂内,統共也就四塊木牌,木牌排列整齊,端正各自立在楠木案上,其中一塊木牌前的祭台上還擱了幾盤新鮮瓜果,祭台後的地面,方方正正一塊向下凹陷的空間,覆在其上的土壤黝黑潮濕,一瞧便是新鏟上的土。
那就是他們的目的地。兩人走上前,卻在經過前一塊木牌時,不自覺地同時停下腳步,朝那望了望,接着對視一瞬,旋即又繼續前進。
鑲着金邊的木牌,上頭刻着『天縱敏樂公主桓五娘若埕之位』,在滿室燭光照耀下,明是無風,木牌後卻閃爍起搖曳的影。
華明堂壁上嵌着翠綠的青玉,溫潤細膩,映在石闆地上,卻漾出幽幽綠紋,于空曠的堂内倒令人覺著有些瘆人。
槐安搓了搓手臂上不自覺泛起的雞皮疙瘩,思考着是否應該先拜個三拜,以示敬意。但她旋即搖了搖頭,虛無飄渺的敬意,是死人才需要的。
桓遂觸上槐安的背,想安撫她,不料槐安卻是驚得跳了起來,扭頭瞪了他一眼。
桓遂道:「别怕,這兒皆是你熟識的桓家人,必不會傷于你。」
「我沒怕。」
桓遂「恩」了一聲,沒有回應她。
接着兩人取出包袱中的鏟子,卷起長袖,繞到木牌後,自上而下,奮力地鏟開蓋在靈柩上的土,才剛覆上的新土,濕濕軟軟的,鏟起來毫不費力,但他們還是挖了小半個時辰,才終于見到棺蓋的全貌。
桓遂擡手,抹了抹額上的汗珠,走到他的工具箱,翻出鐵撬。将鐵鍬一端卡進棺蓋上的釘子,借着杠杆的力量,用力下壓,一一拔除所有棺釘。
接着他和槐安一起,彎下腰,對棺蓋用力一推,将棺蓋推了開來。
隻見棺木中,若埕仍似睡着般,穿着華美的壽衣,雙手交疊在腹上,神情安詳地躺在裡頭。
她的周圍放滿金銀玉器,但槐安對那些陪葬品一點興趣都沒有。
因為此刻,他們并非要盜墓,相反的,他們要做的是——盜公主!
桓遂彎身,小心翼翼地将若埕抱出棺木,若埕的身軀冰涼,一觸到的瞬間,槐安見桓遂打了個冷顫,于是趕忙道:「别怕。」
桓遂莞爾:「最怕的是你吧?」
槐安尴尬地搔了搔頭,接着走向方才進入皇陵時,和桓遂一同搬進來的大箱子,掀開箱蓋,隻見稠木制的箱子裡頭裡頭鋪滿了軟墊,還放了個剛發好的小暖爐。
桓遂抱着若埕走來,将若埕輕輕地放進箱子中,曲起她的腿,讓她以抱膝的姿勢坐在裡頭。
槐安瞪着箱子裡的若埕,隻覺得有些不真實,他們竟然這樣堂而皇之地走進來把若埕偷走,而且還要偷成功了。想着想着,槐安忽然覺得沒那麼可怕了。
她見桓遂獨自回身,獨自将棺蓋蓋回去,走上前正要幫忙,卻聽桓遂道:「你到邊上歇息吧。」
槐安聞言,點了點頭,也不客氣,盤腿一屁股坐到祭台邊高起的階梯上,肘支在案上,許是事情将要辦成,心中大石漸漸松了,腹中忽地一陣辘辘,于是她四下張望了番,恰見祭台上的瓜果,槐安笑了笑,伸長手臂撿了顆,張開口啃了起來。反正是若埕的祭品,鐵定不會和她計較。
桓遂默默一人在墳前,釘好釘子,鏟上土堆,用鏟面拍平,雖不比初時挖墳那樣耗時,但也費了好些時間。
當他完事後走過來見到的正是這一般奇異景色:燭光搖曳間,一口大箱子邊坐着一個罩着黑鬥篷的女子,女子面容俏麗,昏黃的燭光在她臉上以及嘴裡啃着的祭品間閃爍着陰影。
「我頭一次見到盜墓的人這麼惬意。」
槐安揚起眉毛,沒有回答他。
「...也給我來一顆。」
槐安聞言,随手一抛,一顆碩大的果子精準落在桓遂手裡。
她晃了晃腿,見桓遂心滿意足地啃着果子,心情莫名愉悅,許是因為桓遂是她第一個在兩個意識的作用下,交到的真心的朋友。但更多的緣故應該還是因為拉到一個墊背的,屆時東窗事發能把他頂出去,皇帝這麼喜歡這個兒子,總不可能拉出去斬了吧?
想着想着,槐安忽然生出感謝之情,于是對桓遂拱了拱手道:「多謝殿下相助,委屈殿下屈尊作共犯了。隻盼屆時咱倆都能順利脫身。」
桓遂點點頭:「共赴黃泉,有君相陪,不寂寞。」
這傻子。
槐安跳下階梯,走上前蓋上箱蓋,和桓遂兩人合力擡起大箱子,溜出皇陵,在接應人馬的幫助下,将大箱子順利運上馬車。
整趟過程中,隻有槐安和桓遂知道,箱子裡裝的正是今天白日才剛下葬的『天縱敏樂公主』桓若埕。
暗夜中,馬車往洛陽南邊疾駛而去。
到了建春門外城郊的一處小宅,随從們合力将大箱子擡進大廳後,便在槐安命令下離開了。
槐安關上大門,點起廳内一旁的雁魚燈,燭火熠熠,照亮一室光明。桓遂掀開大箱子,彎身抱起若埕,護着若埕的腦袋,走到大廳後方的偏廳,将若埕安放在休息用的軟榻上。
接着他自懷中掏出針灸包,在若埕的百會、合谷、少商、中沖、少澤等穴各紮一上針,又往若埕嘴裡塞進一顆丹藥,接着他退開身,點點頭,向槐安說道:「成了。應該需要至少一炷香的時間,你要不先去休息會兒?」
槐安搖搖頭,她還是親自照看着才能安心。
桓遂聳聳肩,坐到榻沿,打了個哈欠後,阖上眼睛靠在邊上睡着了。
槐安聽着桓遂的打呼聲,緩慢又均勻,輕輕笑了笑,這傻子究竟是對自己太有自信,還是心太大,竟可如此安穩入眠,絲毫不感擔憂。
一炷香後,隻見若埕灰白的臉上竟漸漸恢複了血色,如鴉羽般長長的睫毛扇了扇,動了動嘴角,此時,若有旁人瞧見這活像殭屍電影般的情節,恐怕都會吓得不輕,原先死絕的公主竟動了起來!這是鬧鬼了嗎!
但槐安見到這樣的情景,卻一點都不害怕,隻是眉宇輕輕跳了跳,感到有些緊張,心髒撲通撲通用力地搏動,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拳頭正緊緊攥着。
隻見若埕緩緩地張開嘴,深吸了一口氣,胸口穩實地起伏了陣後,才慢慢睜開眼,望向槐安,說道:「槐安。」
槐安見狀連忙蹲下身來,輕聲問道:「還好嗎?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若埕眉眼彎了彎,搖搖頭:「無礙,就是死了有點久,腦袋有些遲鈍。」
槐安點點頭,扶起若埕,讓她坐起身來,靠在邊上。甫觸到若埕的身體時,她又吓了一跳,雖已漸漸回溫,但那冰涼的觸感仍提醒着槐安,若埕是真真切切死過了。
這當然不是什麼恐怖電影情節,也不是什麼神明顯靈的奇迹。
事情要從六日前的那天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