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府換上一身便服後,打馬到城東郊通門外一處草場。
放眼望去,綠草茵茵,如一片絲綢鋪展開來,微風輕拂,葉片輕輕擺動,發出細細的沙沙聲。
草場邊用鐮刀割出一塊矩形的場地,兩邊各豎着一根高三丈的球杆,上部的球門直徑約一尺,稱鞠室或風流眼。十幾個年輕兵士着圓領窄袖袍,前襟用絲帶系住,下擺在右胯進行掖紮,正興緻高昂地在場上踢着一顆棕色的球。歡呼、吆喝聲不絕于耳。
槐安并未被場上的氣氛感染,隻是沉下臉不發一語。并非是她不善蹴鞠,相反的,她可說是大鄭朝裡蹴鞠踢得最好的人了。
令她不想玩的原因是因為...她家次兄實在是太沒風度了。
打小她就常在場邊觀看次兄及其他幾個孩子玩蹴鞠,平晏嫌她年紀小不願意讓她玩。她氣憤不過,發奮圖強,翻《别錄》,讀《鞠城論》,練劍之餘就是和小夥伴們苦練球技。在終獲準上場的那日一舉擊敗平晏的隊伍,并于往後的比賽中連連獲勝,以緻平晏總跳腳痛罵,口中叫嚣些「詭詐!僥幸!社司仲裁不公!」、「真正行軍作戰才沒這麼兒戲!」的話,接着連好幾日不願理她。
于是在後來的日子,她便不怎麼再和次兄踢球了。
平晏見到槐安面色不善,趕忙道:「别擔心,這回我不會再胡亂嚷嚷了。」
「阿兄每回都這樣說,哪一次做到了?」
平晏嗆了下,讪讪道:「有這樣糟?」
「阿兄自己說呢?」
平晏支支吾吾,話不成調,說着:「還不是因為...」
「阿兄,搞定南齊後,就該西境忙了,你怎麼還能整日這樣悠悠哉哉?」
「搞定南齊?」一道清亮的嗓音響起,槐安扭頭一看,來者是個儀表堂堂,氣宇軒昂的男子,眉宇間流露傲氣與自信,眼楮炯炯有神,舉手投足間有着與生具來的優越與高貴。一看就知絕非常人。
「貴人是...?」
來者并未立即回答。
槐安見他一身錦衣卻不是北朝服飾,于是問道:「您非我大鄭人吧?」
來人點點頭,但仍未自報身家,隻是說道:「蹴鞠亦受我大齊人所喜愛,在下不才,略學過些小技,不知可否與閣下讨教?」
「原來是南齊來的貴客。」平晏拱了拱手随意說道。
來者聞言,蹙了蹙眉:「勿喚吾貴客,此稱屬吾家五弟所用。」
平晏眯了眯眼,大緻推測出來者的身份,他不動聲色問道:「閣下如何稱呼?」
「可喚吾蕭公子。」
「蕭公子因何故訪我大鄭?」
自稱蕭公子的男子笑而不答,隻是繼續問道:「玩一場蹴鞠可好?」
「行。」平晏沒拒絕,指了指場上還在奔跑的軍士們,「閣下遠道而來是客,您先選隊員吧。」
蕭公子輕笑:「吾自帶隊員。」他随意揮了揮手,不知哪裡就冒出了幾名随從半跪伏于他的面前。槐安大吃一驚,隻因在随從現身之前,她全然未察覺到他們的氣息。看來,這蕭公子大有來頭。但她一時之間仍舊猜不出他的身份。
蕭公子一面點了幾個人,一面說道:「若非五弟路上不知哪耽擱去,他定是這場鞠賽的球頭。在他趕上前,吾就忝居其位吧。」
接着他擡起頭,瞧見抱胸默默看着的槐安,于是又問道:「小娘子看似精通此道之人,可願加入?」
平晏一聽,當即将槐安護到身後:「既然閣下挑了自己人,就當作是鄭齊之争吧。」可别拉走他的大将!
槐安倒是樂了,她從未和次兄同隊過。看來這場踢完,平晏絕對是不會再胡亂對她嚷嚷了。
平晏頓了頓,勾起嘴角像是想到一條絕妙點子:「蕭公子,既要比賽,咱加條賭約助興如何?」
「賭什麼?」
「賭...」平晏裝作思索良久,半晌後方似下定決心:「一個承諾如何?」
「承諾?」
「若您赢了,可要求一件我們力所能及的事兒,反之亦然。」
蕭公子被引出興趣來,撫掌大笑:「好,就照平郎君的意思辦。」
平晏眉梢抖了下,眯起眼,狐疑地打量他。蕭公子旋即會意過來,他噗嗤一聲,指了指場上奔跑着的兵士,平家兄妹擡眼一瞧,隻見兵士們所着之袍上都繡着平家軍的紋飾,而能夠随意這樣指揮平家将士的也就隻有他們倆了。
平晏有些不悅,他原先想着既然蕭公子不願亮出身份,那麼他也陪他玩一場,可現在看來,兩造大概是都猜出對方的身份了。
他輕哼一聲:「歇息會兒,半刻後場上見。」無妨,這點優勢咱也不必要。
兩兄妹親自點了其餘十個隊員,包含骁球、正挾、頭挾、左竿網、右竿網、散立等。而槐安與平晏自然是擔任次球頭及球頭之職。起初槐安還想和次兄争那球頭之位,但她馬上就放棄了,總得給阿兄一個耍逞威風的機會嘛。
來者是客,平晏讓蕭公子隊做左軍先開球。
一道宏亮的鑼聲劃破天際,比賽正式開始。
蕭公子壓根不隻是『略學過些小技』,隻見場上的他身若遊龍,穿梭于敵我之間,嘴裡喊着不知名的術語,揮舞着手勢,如排兵布陣,隊員一會兒散開來,一會兒聚集。次球頭颠了數球,穩當地傳給了蕭公子,蕭公子腳上技法了得,眼看着就将踢向風流眼。
但平家兄妹這邊同樣不遑多讓,槐安迅速沖出,逐球而去,身姿放低後一個飛身倒地鏟球,疾如流星,激起草皮無數,球立即就落于她腳下,接着她翻腳一踢,平晏如有心靈感應,瞪腿躍起,瞄準方向,一記漂亮的抽射,将球猛烈地送進風流眼,速度之快,肉眼幾乎無法追視。右軍當即爆出一聲喝彩。
平晏朝槐安昂起頭,挑了挑眉,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眼裡卻寫滿:快稱贊我!
槐安無奈地笑了笑,豎起大拇指:「行行行,你最行。」
「當然。」
輪到右軍發球。他們沒有給蕭公子一丁點機會,球傳不過四人,平晏已穿檔而過,使左軍門将形同虛設,迅速得分。
比賽持續進行,卻見無論左軍如何排演陣式,右軍隻是熟練地運用『肩、背、拐、搭、控、捺、拽、膝、拍、肷』等腿法,輕盈地穿梭于球場上,精準而優雅地連連得分。
即使左軍落于下風,但蕭公子的面色卻未見陰沉,隻是繼續沉穩應對來勢洶洶的進攻,眼神中似胸有成竹,無懼任何挑戰。
槐安見狀,心中油然生出敬佩,隻道這蕭公子必定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
就在右軍即将得到過半分數而獲勝的時刻,忽聞場邊傳來一陣吼聲:「大哥!刻來遲了!」
槐安扭頭一瞧,隻見來人身形精壯,姿态挺拔,臂腿肌肉線條完美,結實得恰到好處,肩膀寬闊似能擎天,一看便知是個長年習武之人,但眉眼間卻透出邪佞妖豔之氣,令人感到有些不協調。
蕭公子見來人,高興地大喊:「五弟!」
被喚作五弟的男子上前,朝蕭公子拱了拱手,恭敬地道聲:「向大哥告罪。」
「何罪之有,」蕭公子喊了聲暫停後,朝來人走去:「不過你上哪了?讓為兄一番好找。」
「處理些事。」
「可料理好了?」
男子點了點頭。
蕭公子拍了拍他的肩,朝趕來的平家兄妹道:「這位是吾家五弟,名喚刻。你們可叫他『貴客』。」
平晏雙眼微眯,細細打量貴客,口中喃喃道:「怎地也來了?」
這下槐安終于摸清對方的身份了。蕭公子的五弟必也姓蕭,名字就叫蕭刻。
她雖少關心南齊之事,但從桓遂這個河南道大都督口中也多少耳聞一些關于蕭刻的事,隻因這人正是南齊朝裡長年鎮守邊境,與大鄭遙遙相望的淮南道節度使,南齊五皇子,蕭刻。
而聽蕭刻稱呼蕭公子為大哥,想必這位『蕭公子』便是南齊太子,蕭剡。
槐安暗地吹了個口哨,誰能想到,此次南齊出使團中竟有兩位如此重量級人物。
蕭刻伸出手來,同平晏與槐安都各自握了握手,他手勁強而有力,掌中布滿厚繭。槐安細細品查,感受到其氣息沉穩且綿密,卻在本該是大開大合的武術功底中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陰險毒辣。
「刻來得正好,為兄我正被平家兄妹壓着打呢,輪你給為兄出口氣!」
「遵令。」
平晏張嘴抱怨:「蕭公子,逆境增援,恐怕不妥吧?」他們雖然快赢了,但也踢得筋疲力盡,敵軍忽然加入一個生力軍,怎麼拼得過?
蕭剡輕笑道:「咱也不霸道,隻要你們再得一分,咱就認輸,賭約照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