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遂見她還愣在原地,不禁有些挫敗地小聲低吼:「快點走,否則我無敢保證不對你做出什麼。」
「喔。」槐安聞言,趕緊拎起袍角,一溜煙鑽出屋子了。
暗夜中,隻聽于閃着絲絲燭光的屋子裡,傳來男人一聲長歎。
而隔着一扇門,站在屋外的槐安,則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半晌後,她低下頭,擡起右手來,凝視着右手小指上最末端,那與桓遂左小指上一模一樣的繞着一圈的紅色紋記,一道道說不清楚的畫面閃現眼前,她忽然感到一陣無以名狀的心驚。
隔日,他們與使臣團會合,清點了下殘存臣工與兵馬,往洛陽與建邺各去了封信,去信洛陽是報平安,而去往建邺的信則是措辭稍微嚴厲,内容不乏要求齊帝将案情調查清楚,給他們一個合理的解釋,并于信末重申鄭齊盟好,隻要齊帝揪出主犯,那麼他們便不會再追究。
辦妥後,因桓遂有傷在身,因此他們又額外修整了半月有餘,桓遂和江渺也順道處理了些河南道的事後,一行人才動身回京。
他們途經豫州、襄陽郡,一路無事,直到最後在距洛陽百裡外的城郊驿館休息時,竟已是三月末了,原先估算的一個月路程,愣是給他們走了兩個月。
一路上,桓遂都沒再對槐安說出或做出什麼事來,頂多偶爾拉拉小手,湊到她耳邊說些悄悄話,但除此之外,甚至連私下共處一室都未再有。
槐安雖然覺着奇怪,但也沒有主動去找桓遂的意願,繼續秉持着你不說話我就閉嘴的節奏。
直到回京的前一天。
辦好入住程序後,槐安正往下榻的屋子走去,才剛踏上長廊而已,就聽身後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接着是被拉住的手腕。
槐安微笑轉身,這一趟路上,桓遂不知道拉了幾回她的手腕,腕骨都要給他扯松了,也不知這家夥是又想搞什麼名堂,前一個月裡不還挺安分嗎,唉,過往歲月實在靜好,令人懷念不已。
桓遂見槐安微笑,頰邊也挂起了笑容,顯然他到現在還沒搞懂槐安的禮貌性微笑所代表的意思,隻聽他高興地道:「小安,跟我來。」
唉,也不知屋子什麼時候可以收拾好,唉,今晚又要是漫漫長夜了嗎?
兩人出了驿館後,桓遂親自牽來槐安的坐騎,伸出手要給她搭一把,槐安原先想忽視,但旋又想起那一日裡桓遂發瘋後講的話,隻好搭了一把,再跨步躍上坐騎。
桓遂馭馬領在前頭,看那背影像是十分雀躍,令槐安也不禁無奈地跟着笑了一下。
他們繞過了驿館,鑽進了城郊的小山頭,在山腰處停了下來。
桓遂跳下馬,轉頭向槐安道:「下來吧,我們用走的。」
槐安認份地跳下馬,跟在桓遂身後,朝崎岖山路前行。
此時已是深夜,月光漏進樹林,樹影稀疏,兩人就着點點銀輝,一前一後克難地前行。
山路蜿蜒,坎坷難行,四周寂靜無聲,隻餘時而踩踏上枝葉的輕響,走着走着,槐安不禁生出悚然的想法,她該不會又哪裡得罪桓大王爺了?總覺得這家夥是想把她騙進深山裡給殺了?否則為啥要在月黑風光時把她帶來這裡?想着想着,她下意識地搭上腰間的佩劍。
恩,論武藝,我大約赢得過,隻是屆時打赢了要如何出山?哦,還是因為我仍舊不夠像女人,所以才惹桓大王爺生氣?不對,咱倆這一趟路又沒什麼接觸,莫非,恩,他見到我手指上有和他一樣的紋記,覺得自己不再特别所以生氣?呀!還是因為那天我強迫了他,恩,搓胳膊?
于是槐安就在這一番糾結忐忑的心思中,跟着桓遂出了樹林,鑽進山間的甬道,唉,難不成要密室殺人嗎?接着鑽出甬道,然後——
發出一聲贊歎。
隻見出了甬道後,視野忽地一陣開闊,豁然開朗間,一片湖泊靜谧地躺在他們面前。
山谷間,湖面平靜無波,點點星光倒映其上,與甯靜的暗夜交織出一幅巨大的錦繡,一時間,竟讓人分辨不出湖空的分界。
桓遂旋身,靜靜握住槐安的手,牽着她走到湖畔一塊大石邊,接着解下自己的披風披在上頭,拉她坐了下來。
槐安順着他的力道落座,還未及多說什麼,看着眼前的景象,嘴裡下意識地又發出一聲贊歎:「好美...」
耳側隻聽桓遂輕輕笑了一聲:「是啊。」
槐安回頭望向他,忽地倒吸一口氣,隻因她見着桓遂那古井一般深邃清澈的眸裡,此刻竟裝滿了璀璨的,熠熠生輝的,滿天星鬥。如無數寶石撒落其間,明亮無比,一時之間竟令她看迷了眼。
桓遂再度輕笑,伸出手來刮過眼前人的鼻梁:「笨瓜。」
眼前景色太美,眼前人太俊,雙目太清澈,因此即使被擠兌笨瓜,槐安也沒打算不滿,隻是咯咯笑了起來:「有人很浪漫哦?」
「喜歡嗎?」
槐安點了點頭:「恩。」
桓遂微笑,槐安望着他,隻見那薄薄的唇此時正閃着誘人的光澤,仿佛正在提醒她矮洞間那一吻。
倏地,她的耳根又紅了。
桓遂倒是沒看透她那些個彎繞心思,刀削般的唇瓣微啟,唇間溢出一聲輕喚:「小安。」
聽得這一聲呼喚,槐安不知為何,隻覺得背脊一陣酥麻,像是有人拿軟毛刷輕輕刷過她的背,令她情不自禁應了一聲:「恩?」
桓遂溫柔地笑了笑:「此趟出使,咱們算是辦成好大一樁事,回京後當會獲得許多賞賜。」他續道:「加之往前的戰功、邦交勳績,我想,應當是足夠...」
言及此,桓遂忽地停下話語,槐安不明所以,納悶地歪頭等待他繼續言明。
隻見原先還坦坦蕩蕩,眼神直視着她的男子,此刻,卻默默地低下頭來,像是有些局促,更帶着一絲忐忑不安。
「足夠什麼?」
「恩...」
「足夠什麼呢?」
桓遂吞了吞唾沫,張嘴數度後,終于開口:「足夠讓我和父皇禀報請婚。」
請婚?
這下換槐安呆掉了,請婚二字如雷轟鳴,炸在頭頂上方,她呆呆地「喔」了一聲後便不再言語。
桓遂惴惴不安地擡起頭來看她,眼神閃爍,像在心中大喊:不能退縮!不能退縮!
于是見到槐安沒有應答後,他隻好硬着頭皮,鼓起勇氣又再度問道:「你...說好嗎?」
槐安回過神來,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心中思緒再度叢生,她當然不是沒預期過這個問句,也當然不是沒料到兩人最後終會走到成婚一途,可她沒想過會這麼快,在她還沒準備好的時候就降臨在身上。好像她和桓遂才剛走近了一些,就突然要被無形的手強制縮短距離。
太快了,進展太快了,槐安覺得有些無法招架,一瞬間甚至感到難以呼吸,隻好大口地喘起氣來。
隻一霎那,她的目光穿越時空,來到遙遠以後,或說以前的,那片閃着金箔的海灣。
此情此景太過相似,既視感如濃雲壟罩,壓力遍布全身,槐安低下眼簾,捏起拳頭,攥着手心,試圖保持冷靜。
她下意識就想拒絕,可是她要如何說?要如何和桓遂解釋她害怕的原因,尤其是在她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在害怕什麼的情況下,又該如何說出「不,我還沒準備好。」這樣傷人的話?
桓遂察覺到她的異樣,目光忽地變得深邃,關切問道:「小安?」
槐安艱難地擡目看向對方,吞了吞唾沫,心裡沉了沉,做好最壞的打算,張口道:「阿遂。」
「你說。」
「我...」若說她心底無半分發怵那絕對是騙人的,她多麼希望有人可以代替她說出接下來她将要說出口的話,但是當然得自己說:「...我想,我是喜歡你的,隻是...」
「真的?」
「?」
「你真的喜歡我?」
槐安眨了眨眼,這是現在的問題嗎?她說了『隻是』兩個字耶,那後面要接的話才是重點吧?
隻聽桓遂仍不放棄地繼續追問:「真的嗎?」
「對...對啊?」
接着,桓遂笑了,從來到湖邊後一直隐藏在他語氣與動作間的局促與擔憂都一瞬間消散無蹤,他先是輕輕淺淺地笑,慢慢地,笑聲越來越大,直到變成響徹整個山谷的宏亮的爽朗的笑聲。
槐安滿頭疑問,不是耶,他到底是在高興什麼?難道他聽不出來我要婉拒他了嗎?
而後桓遂一面笑,一面展臂将槐安擁進懷中,緊緊地抱着她,下颔擱在她的腦袋上頭,說出的聲音帶着震動,聽起來格外有磁性:「小安,我很開心。」
好喔?
槐安任由男子抱着自己,雖然仍舊困惑滿點,但也隻能暗自慶幸輕輕揭過請婚的事了,吧?
桓遂像是讀出她的心思,一面溫柔撫着她的背,一面道:「沒關系,現在不成婚也沒關系,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可是...」那些積攢的功勳就會浪費掉耶?
「一切都以你的意願為主。」
槐安頭埋在男子的懷中,心道,唉,現在已經越來越習慣這家夥暖暖的如冬日裡剛曬好的棉被的氣味了,連自己像被悶在枕頭中的出口的話聽起來也格外熟悉。
她道:「謝謝你,阿遂。」
而後她聽見暗夜中,桓遂再次輕輕地笑了起來,抱着她的手臂也緊了緊:「别謝。」
槐安一聲輕歎,被擁在這個男子懷中,不知為何,那些連日來的勞累,竟也一瞬間消散無蹤,仿佛渾身浸泡在春日裡的溫澡堂中,被暖暖地包覆着,洗盡一身鉛華。
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好像不害怕了。
細數這半年來的相處,無論她嫌棄過幾次,調侃過幾次,回避接觸過幾次,桓遂都是一如繼往地,如初見時那般,待她好,對她溫柔說話,為她奔走,為她着想,偶爾撩撥幾句,卻仍舊溫文儒雅,用比天大的肚量包容着她,照顧着她,保護着她。
這樣好的一個人,憑什麼不能也給他一個同樣幸福的機會?
于是槐安緩緩退開身,掌心托着男子的肘,擡起頭來,凝視着他。
「結吧。」
「恩?」桓遂還沒反應過來,眼神中盡是困惑不解,像是還未從被抽開的擁抱中回神。
「就結婚吧。」
轟。
隻見桓遂的表情從困惑、到訝異、不可置信、最後轉為狂喜。
槐安從未想過,那如古井般深邃,除反射外從無法見到底的雙眸,竟也能從底部點出火花來,從初始時的星星之火,逐漸竄高,閃爍在古井壁邊,直到燃起燦爛的,明豔的,能夠烘烤天地的,熾熱焰火。
桓遂再次笑了,眸裡亮起的光輝将天地間照耀得明燦無比。
滿天繁星都比不上。
接着,他伸出雙手來,在天地月色的見證下,捧起眼前人的雙頰,然後輕輕地,輕輕地,在她額上印上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