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永良先遣隊的隊友過來後,代曜問了他們符永良女兒在哪裡住院,随後就離開了。
代曜今天才知道符永良有個女兒,預備下午去探望她,可是到了醫院,他剛坐下沒多久,又出了病房。
他不知道該怎麼對小姑娘說她爸爸的事,幾次開不了口,隻好到醫院前台去,想做些實際的事,把後邊的醫藥費墊付了。
盡管他也窮得明明白白,但和一條性命相比孰輕孰重,他拎得清楚。
然而護士告訴他,未來幾年的醫藥費都已經有人付過了。
代曜回去後一個個排除,發現最有可能代付的人是林溯。
他找林溯确認,林溯道:“符永良的撫恤金撥下來需要時間。”
“你不用急着撇清。”代曜道,“林長官,無論如何,我替符永良謝謝你。”
林溯定了定,看他神色,似乎沒怎麼被人感謝過,很不習慣,語氣也稍顯生硬:“不需要,他應得的。”
代曜沉默片刻,道:“是,他明知道自己精神力沒那麼高,工作的時候從來沒有往後退過。他人也很好。”
相處這些天,代曜自認為符永良是個很好了解的人。
他以為對方一向循規蹈矩,卻不知道因為有女兒要守護,符永良身上會同時兼有铤而走險和謹小慎微這一對看似矛盾的特質。
即使這樣,符永良卻能在代曜剛來、受其他人誤解的時候,站出來為他說話;在代曜身體不适的時候,冒着被發現的風險拿出藥劑。
他真的拿代曜當朋友,才會在自己也艱難前行的時候,願意給代曜搭把手。
符永良火化後,先遣隊大隊長和幾個代表一起,把遺物給他女兒送過去,小姑娘哭得暈厥過去幾次,看得病房裡其他同事都面露不忍。
代曜共情能力很強,回想起那場景,心裡依舊非常不是滋味。
替符永良難過了之後,他不由得思及自身。
他想起自己的親人和朋友,自己在原來的世界去世的時候,他們該有多難過啊?他們受得住這樣的打擊嗎?
林溯察覺出代曜臉色變差。他看出代曜是那種不太遮掩情緒的人,但不知道這份突如其來的沉郁從何而來。
“怎麼了?”林溯皺眉。
“沒什麼,我就是……”代曜猶豫片刻,“我不太喜歡這裡。”
林溯注視他:“沒有哪項規定要求你必須喜歡這裡。”
代曜很少在其他人面前展現消極,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他明白情緒的傳染性太強,在作戰部門工作,一點點負面情緒都可能置人于死地。
可沒有經過處理的負面情緒不會無緣無故消失。
林溯的話就像給予了他消極的自由,仿佛有一把小刀在心間割開一個豁口,更多的坦誠散逸出來。于是代曜道:“不,應該說我非常不喜歡這裡。”
他想念原來的世界,那裡有他的父母、姐姐、外甥和朋友,穿到這邊後,他連有關他們的夢都不敢做。
代曜想起房東、小橙、萊頓,想起利娅和明戈:“這裡的一切都太奇怪了,當我開始相信一些事情是真的、一些人是存在的,現實又告訴我不是,那些事情是假的,那些人也不存在。”
說完他又立即後悔。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敢在林溯面前吐露這些,像按捺不住似的,明明不需要分享,他自己也能消化那些情緒。
可能因為林溯幫了符永良,也可能因為林溯之前說的那句“如果這世界沒你認為的那麼客觀”,隐晦點出紅雨市就像一場盛大的幻象。
在所有人默默遵守特訓規定的時候,他是唯一一個在代曜面前隐隐觸及真相的人。
說話不好聽但沒有假話、說話動聽但不一定真實,哪種更讓人安心?
代曜大概會選前者。所以他說這些,是出于識别到同類後、用真實換真實的隐秘心理。
不過這時他對這些還不甚明了,隻是順着心意、想說就說了。
代曜等着林溯反駁自己,或者流露出不解甚至反感。他相信以林溯的性格閱曆,不會輕易受他人情緒影響,但他們并沒有多熟,對方不一定樂意承接這些。
但林溯竟然出乎意料能夠理解,淡淡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和他一樣,林溯也不喜歡這裡。代曜愣住,立即又明白自己誤解了。
他們說的不是一個概念,他的“這裡”是指這一整個世界,而林溯的“這裡”是指治安局。
可這非常奇怪,林溯的職位相當于治安局的守護神,他捍衛着這裡的純潔和神聖,可現在他卻說他不喜歡這裡。
是母親郁晚的緣故嗎?治安局讓他始終忘不了她的離去?
這時林溯又道:“後悔嗎?”
他看了代曜檔案,知道對方脫離第九區、來到雨城,已經克服過重重困難。
可當代曜發現雨城并沒有想象中美好。他不過是從一個籠子進入了另一個更大的籠子,金字塔尖上站着的人從幫派變成企業,而後者能采取的所有手段中,暴力隻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一個。
大多數人終生受盡掌控,連籠子的邊都看不見。
治安局能為代曜提供庇護,但他需要面對的除了危險的工作,還有殘酷的真相,他後悔了嗎?
林溯聽見對面的人不假思索說“不”。
代曜不感到後悔。無論是接受新身份活下去,還是選擇直面殘酷,他都不後悔。
這個回答在林溯意料之内,可下一刻,他看着代曜擡起眼皮,目光直視過來,反問道:“那麼你呢,你後悔嗎?”
林溯定住。沒人敢用這樣的語氣、對他問出這樣的問題,但他并不覺得受了冒犯,甚至隐隐覺得訝異,或者說,驚喜。
像兒時從原以為已經空了的罐子裡,又毫無防備傾倒出一顆糖,那樣的驚喜。
林溯側過身,一側嘴角輕輕一揚:“當然不。”
代曜似乎看見他笑了,又很快打消這個想法。
封凍千年的冰塊臉怎麼會笑?他懷疑自己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