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黎家的菜地被弄得一團糟,莊稼也被毀得所剩無幾,這對于一個以耕地為生的農村家庭來說,無疑是緻命。
黎太爺病倒在床,沒多久便去了。
安葬好父親後,黎曉星的爺爺帶着妻子和兒子來到了一座遠離那個小村子、那個噩夢般的地方的小縣城。
在那裡他上完了初中和高中,也考到了一個好的大學。
“你可能會認為我爸會選擇一個熱門的專業,然後畢業後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最後娶妻生子,過上平淡而簡單的生活。”
“然而你爸并沒有這麼選擇。”蘇玲月平靜道。
黎曉星點點頭,“是,他不僅沒有這麼選擇,甚至是他的選擇令人感到費解。”
“你爸爸最後成為了一名消防員,是嗎?”
黎曉星又點了點頭,他知道以蘇玲月邏輯推理能力,一定能猜得到。
“所以,你覺得我爸為什麼選擇了這個距離他曾經的噩夢最近的職業?”
“你爸爸的情況看起來挺複雜的,但如果硬要分析的話,抓住一個‘火’字便夠了。
名字、過去、未來,這與命運緊密相連的三者,都與‘火’字有關。
可能就像你所認為的,‘火’字于你父親而言是一個詛咒,而他又何嘗不知道,隻是更多的是不甘心。
你父親他不信邪,更不信那虛無漂渺的命,他隻信他自己。
既然一切的詛咒與噩夢都源于那場大火,他知道逃避沒有任何意義,那就對面深淵,撲滅心中的恐懼。
我想這便是你爸爸選擇成為一名消防員的原因。”
黎曉星在聽的過程中,手一直抓着手臂,接指甲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幾道很深的痕迹,在眼眶中不停打轉的淚水,終于是掉落了出來,他的聲音有些哽咽道:“可那又怎麼樣,他還是……還是……走了,在他曾經的噩夢裡走了!!”
這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落淚,無聲是他最後的倔強。
蘇玲月不怎麼會安慰人,但還是給了他一個擁抱,手心在背後慢慢地撫摸着,她用很輕柔的聲言道:“對你爸爸來說,那早就不是噩夢了。”
蘇玲月又輕輕地說出一句:“你應該要為你的爸爸感到驕傲,因為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于黎燚而言,他的人生底色是灰暗的,但并不是毫無亮光的,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兩束光都曾為他的生活帶來巨變。
一束光是父母帶着他逃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村子,另一束光是妻子陳俪與兒子黎曉星出現在了他的生活裡。
而這一切對陳俪來說,也是如此。
在那個重男輕女且生活水平低下的時代,陳俪在出生不久便被查出了先天性心髒病。
不管父母出于何種原因,總之都造制成了一個結果:她被抛棄了。
将孩子遺棄在孤兒院門口,到底父母最後的良知,還是父母的無可奈何,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撿到她的是當時剛退休不久的前任孤兒院院長,陳院長是一位平凡而偉大的女性,她建立的孤兒院前後三十餘年,收養了一百多位無家兒童。
她教孩子們讀書認字,告訴孩子們為人的道理與準繩,哪怕這些孩子大多都有一些生理上的缺陷,但她依然告訴孩子們,“你們都是正常人,沒有任何的缺陷,我們生來便是平等的。”
陳院長終身未嫁,但卻是一百多個孩子的母親。
陳院長為了陳俪能夠上手術台,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但好在老天爺終于有了點良心,陳俪的病情得到了極大的緩解。
每每與朋友聊起自己的童年,對方總會說一句:“你的童年也太不容易了。”
然而陳俪卻并不這麼認為,她覺得能與院長奶奶待在一起,她的整個世界都明亮溫暖的,院長奶奶就是她世界中的太陽。
隻是有一天,這個太陽落山了。
陳院長去世的消息驚動了不少人。
陳俪隻記得那一天來送院長奶奶的人很多,政府官員、商業新秀、教育工作者、一些看不出是何種職業的男女、幾個看起來學生樣貌的青年等等,足足六十一人。
他們在今天無論是生活過得好或不好,都穿得十分體面來送一送他們共同的“母親”。
有時候緣分真的是一個十分神奇的東西,它能夠無視一切讓兩個人相遇,同時也能讓一群毫不相幹的人為了同一件事而聚在一起。
與黎燚的相識、相知、相伴,陳俪隻用四個字來形容:細水長流。
沒有小說中的轟轟烈烈,也沒有電視劇裡的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理想,一切發生得十分平淡又不乏趣味。
二人的相處模式也十分平淡,如果不對外人表明關系的話,可能就是一起走在大街上,也可能會被認為是普通的朋友關系。
茶餘飯後的争吵更是少之又少,因為很多時都隻有陳俪一個人在說,黎燚則是靜靜地聽着,對于陳俪來說這就已經足夠了。
黎曉星的出生,讓不太會笑的黎燚終于是在臉上挂了一抹微笑。
“你來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本以為這個難題會把黎燚給卡住,結果兩方卻輕輕地說了兩個字“曉星”。
“小心?”
“是破曉的曉,明星的星。
我一早就想好了,無論是男是女都叫曉星。”
“有什麼寓意嗎?”
“破曉時刻的明星。”
破曉時刻,最接近黎明但又最黑暗的時刻,那一刻的明星雖不耀眼但是極具指引性。
那一刻在黎燚的眼中,黎曉星無疑是他那充滿迷霧的世界裡的又一顆引指着他的明星。
在一次救援行動中,黎燚為救一名小男孩而沖進了火場裡,最後小男孩得救了,而他的生命卻永遠停留在了那場大火裡。
得知這個消息的陳俪,直接進入了搶救室。
那是她心髒病複發最嚴重的一段時間,醫生和朋友都勸她盡快去做手術,然而黎燚的犧牲竟讓她生出了一絲輕生的想法。
看着手中滿滿一瓶的安眠藥,她在想,隻要全部吞下去,就能去跟你見面了,然而一聲稚嫩的童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媽媽,爸爸去哪了?”
明明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可到陳俪的耳朵裡卻成了:爸爸走了,連你也不要我了嗎?
她看着才五歲的黎曉星,在心裡不斷指責自己:孩子還那麼小,我到底是有多狠心,才會舍得下他一個人?
陳俪的心中升起一個念頭:就是不為自己,那也要為了孩子而活下去。
她将黎曉星暫時拜托給了朋友。
“你在阿姨家要乖,媽媽處理一些事情,很快就會回來。”
手術很順利,陳俪睜開眼看到的是一道刺眼的白光,然後視線慢慢變得清晰。
醫院給她安排的病房很不錯,早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窗子外跳了進來,整個房子被照得暖洋洋的,她的臉色也紅潤了不少。
她扯了一下蓋在身上的被子,才發現兩條小手臂和一個小腦袋正壓着被子,她有一瞬間愣住了。
黎曉星的睡眠有些淺,稍有動靜就會被驚過來的黎曉星,對上了母親那雙微愣的眼神,下一刻他抱住了他的媽媽。
小孩子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這樣靜靜地擡着頭。
小孩子的思維很簡單,隻要把媽媽抱緊了,她就不會離開了。
這時候去接熱水的朋友回來了,她跟陳俪簡單地說了一下所發生的事。
原來是昨天晚上,黎曉星鬧着要見媽媽,朋友也出于對陳俪的擔心,于是帶上小孩在手術室外等了兩個多小時,然後又在床邊守了陳俪一夜。
而黎曉星鬧着要見媽媽的方式也很簡單,就是不吃飯。
“見不到媽媽,我不吃飯。”
看着懷中的兒子,又看到窗外在電線杆上唱歌麻雀,陳俪終于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人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哪怕不知目的地在何方,也要不斷往前走,因為希望的找來的,不是站着,也不是坐着等來的。
與莫磊的相識可以說是機緣巧合,而且還是好幾次。
“好巧,我們又見面了。”
“對啊,可能這就是緣分吧。”
緣分,可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在莫磊向她提出重組家庭的建議時,陳俪是猶豫過的,但她一想到黎曉星,又想到自己這不知道還能撐多久的身體,她的心又一次軟了下來:她得給孩子找一個家。
陳俪與莫磊僅僅隻是法律上的夫妻,他們帶着各自的孩子生活在同一棟房子裡,同時也将對方的孩子看作自己的孩子。
夫妻倆相敬如賓,兩個孩子也慢慢接受了他們在一起的事實,在生活上相互扶持,在于對方已故的丈夫或妻子的事情上,雙方都不會去幹涉,他們做到了對對方的完全尊重。
這就是這樣的一個一家四口人的重組家庭,生活漸漸步入了正軌,平淡而美好,一切的故事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二人抱了有十來分鐘,黎曉星的内心漸漸歸于平靜,他感覺心裡懸着那麼多年的石頭,終于是落了地。
将這一切都傾訴出來,噩夢與病痛的陰雲在他的内心慢慢消散,他終于窺見了天光。
黎曉星用還有幾分哽咽的聲音對蘇玲與了一句:“謝謝。”
“你不用謝我,我隻不過在做一個傾聽者。”
她對黎曉星露出一個微笑,“你應該感謝你的父母。
因為他們用自身行動告訴了你:既然無法逃避,那就去面對。
人們為什麼喜歡歌頌小草,不是因為它有多麼的偉大,是因為它哪怕生存于夾縫之中,也沒有放棄對天空的向往;哪怕面對烈火與疾風,它也會靜靜地熬過寒冬,等待春風的降臨。
所以人們喜歡歌頌的不是小草本身,而小草身上那種獨特的、不服輸的精神。”
一陣清風掠過,頭頂上梧桐葉沙沙作響,這時候一片微黃但依舊綠意盎然的梧桐葉落到了黎曉星的手心裡。
他有點出神地望着手中的梧桐葉,似乎一瞬間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生命的意義在于不向命運屈服,在于在困難中掙紮,雖然很累,但是心中沒有一絲放棄的念頭。
生命很精彩,不屈服的生命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