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岚行動迅速,很快将徐複祯要的東西取來。
此時已至正午時分,暴雨初歇,今日難得放晴。
雖已過立秋,然而空氣中暑熱不減。用過午膳,侯府上下皆午歇下,連灑掃院落的丫鬟婆子都躲進了屋内納涼。
徐複祯叮囑水岚道:“我出去一趟。若有旁人來找,一概不準放進來,隻說我歇下了。”
交代好了水岚,便将藥膏放入荷包内,又捧起那壇白酒出了晚棠院,循着記憶往後罩房走。
侯府連廊交錯,雖曬不着太陽,走這半日也出了一層薄汗。
徐複祯卻渾然不覺,隻覺得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的是三年後的自己。
出了角門,越往後頭走,屋宇越稠密低回起來。
徐複祯知道這是到了下人房裡,好在一路上也沒碰到什麼人,偶然碰到幾個下人,乍見衣衫光鮮的主子,也是喏喏問一聲好,不敢擡頭。
她一路往西走,終于走到最裡頭那間屋子前。
看着低矮的門戶,徐複祯卻莫名生出一股熟悉感來。
她在這裡生活了半個月啊。
當初搬到此處,天氣晴好時,她總讓水岚扶她到門口坐着,透過天井仰望那方狹窄的天空。
如今站在門口,徐複祯卻躊躇起來,仿佛裡頭躺着的不是霍巡,而是時日無多的自己。
最終,她伸出如玉般的纖手,推開了那扇油黑剝落的木門。
“嘎吱——”年久失修的木門發出刺耳的嘲咂聲。
随着木門打開的裂縫,光線争相湧入昏暗的室内。
……
霍巡已經在這裡躺了一日一夜。
這屋子周遭生塵,密不透風,關起門來不見一絲光線。
除了最開始擡他進來的兩個人外,再無一人進出過這裡。
他知道,秦世子不想讓他死,免得落下不容門客的罪名失了人心,可秦世子也不想讓他好過。
于是派人将他痛打一頓,丢進這黴晦的屋子裡頭自生自滅。
如今他全身疼痛,傷口已經開始淌血。他的雙腿骨折了,翻身都不能。等傷好了,隻怕也成了廢人一個。
霍巡索性就躺在了那張堅硬的闆床上,靜靜地捱着。
屋子裡沒有一絲亮光,也沒有人進來送餐食,他便依靠着外頭下人走動的聲響判斷時辰。
昨夜開始發高燒,燒到後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裡做了很多零碎的夢,醒來時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夢裡的一個片段,那個養在侯府的表小姐穿着一身鵝黃色百蝶穿花綢裙,黃衫烏發雪膚,站在闌幹邊氣鼓鼓地瞪着他。
想到那個徐姑娘,他不禁泛起一絲笑意。
她可真狠啊,說告狀就告狀。
挨了這頓打,今後也不能在京城待了,也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她?
他這樣想着,忽然木門“嘎吱——”一聲打開了。
光線湧入漆黑的屋子裡,霍巡下意識地擡手擋住眼睛,從指縫間往外看。
木門半開着,一道纖妍的身影擋住了刺目的日光。
她逆着光站着,陽光在她周身鍍了一層金邊,微風拂起飄揚的發絲,細碎又閃耀。
她站着門口,靜靜地看着他。背着光看不清她的形容,隻覺得那雙眼睛分外明亮,如兩顆閃爍的黑曜石,又帶着幾分悲憫,像一尊普渡衆生的神女。
霍巡有些怔愣,不禁開始懷疑起今夕何夕。
待她走近前來,霍巡的眼睛終于适應了光線。
面前的少女挽着雙螺髻,面如玉瓷,眉目如畫,瓊鼻秀挺,丹唇輕抿,一張芙蓉小臉上帶着幾分就義的決絕。
這不是徐姑娘嗎?
霍巡瞪大了眼睛。
……
徐複祯好不容易才踏進了這屋子。
即使她再抵觸重新踏入此處,她也不得不踏出這一步:唯有推開這扇門,她才能邁出跟前世不同的一步,才有機會扭轉前世可悲的命運。
推開門,看到霍巡躺在那張她曾經也躺過的闆床上,用玉竹般挺拔修長的手指擋住了湧入室内的光線。
徐複祯以為他會很落魄、很頹喪,可是好像并沒有。
他看起來倒是有些優哉遊哉地躺在床上,頭發依舊整整齊齊地用青竹簪挽起,若非天青色的中衣被滲出的血漬破壞了本來的顔色,看起來倒還真像躺在上面午憩一般。
屋子裡又悶又熱,夾雜着血腥氣。
好熟悉的感覺。
她快去世前也是這個季節,那一個月總是往外吐血,屋子裡又不通風,總是散不去血腥味。
徐複祯強忍住幹嘔的沖動。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問道:“你那天晚上說的話,還算數嗎?”
霍巡愣住了,問道:“什麼?”
徐複祯一字一句地問道:“我說,那晚你讓我等你三年,還當不當真?”
霍巡眼睛蓦然一亮,道:“我不會在做夢吧?”
徐複祯不說話了,隻幽幽地看着他。
霍巡用力撐起上半身坐了起來,連連道:“當真!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