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聊什麼?”
“沒什麼。”見陸林深回來,關越詩自覺讓出位置,“聽章記者說你們還沒聊完,快接着繼續吧。”
陸林深微微皺眉,隻到底沒說什麼。
章松暗暗挑眉:“那……咱們繼續?”
陸林深調整好表情,微一點頭:“繼續吧。”
剛聊了許多腫瘤内科的宏大叙事,章松此刻正不滿于此。
他輕咳一聲,迅速進入狀态:“在病房一圈轉下來,我發現大部分腫瘤病人都沒有被治愈的希望,他們的命運基本已經走向特定結局。”
章松說完微一停頓,随後話鋒一轉道:“身為醫生卻無法治愈大多數病人,我認為您的工作意義不大,您是否也這樣認為?”
關越詩眼中冒出火星,這人怎麼還有兩幅面孔?
陸林深朝她略瞟了一眼,微皺的眉頭徹底松開。
他和緩道:“我并不這麼覺得。”
“哦?那您的觀點是?”章松迅速追問。
“醫學雖以治愈人類痼疾為最高目标,但延緩病人痛苦,延長病人生存期限同樣具有崇高價值。”
陸林深言語平緩,并不被對方的節奏影響:“發展也代表了一個學科的價值。”
“延緩病人痛苦,延長生存期限?”章松輕眨雙眼,眸中幽光一閃而過,“那豈不是完全無法獲得成就感?”
關越詩目光射燈一般,死死盯住章松。
陸林深直視着章松眼睛,坦蕩道:“在我看來,治病救人并不需要成就感支撐。”
“您這是認可了我的看法?”關越詩目光猶如實炬,似要将他燒出洞來,章松卻隻顧竊喜。
他追問道:“您這麼說,是否承認了腫瘤醫生的工作确實産生不了什麼成就感?”
陸林深臉上挂起清淺的笑意:“不,我完全否定了你的答案。”
章松怔住,做出安靜受教狀:“您請繼續。”
“人的生命至高無上,從來不是他人獲得成就的橋梁。”陸林深雙手交握淡淡道,“關注醫學本身,才是醫生獲得滿足的唯一途徑。”
章松面上鋒芒稍斂:“受教了。”
關越詩微松口氣。
不料章松隻是稍作停頓,片刻後他繼續道:“近年中醫在腫瘤内科的地位逐漸攀升,甚至敢标榜根治腫瘤。對于中西醫結合這股風氣您怎麼看待?”
他話中藏着嘲諷,指向明顯。
關越詩心中氣惱,騰一下站起來。
陸林深亦皺起眉頭,他輕輕搖頭示意關越詩稍安勿躁。
關越詩掐住手心,重新坐回去。
“不知章記者聽沒聽過一句話?”
章松微怔,這麼激他這人态度竟半點不變。
他姿态謙遜:“您請說。”
陸林深眼神一凜:“病不因人分黑白,豈能髒腑有中西。”
陸林深這話如驚濤拍出巨浪,聽得在座兩人皆是一頓。
關越詩這下徹底放下心來。
章松亦不自覺反複回味:“病不因人分黑白,豈能髒腑有中西?豈有中西!”
他站起來,朝陸林深拱手,真心實意道:“今日是我受教了。”
陸林深也随之起身,朝他淡淡一揖:“各有所長而已。”
“我還想再問最後一句,請您不吝賜教。”章松态度真切,語帶請求。
陸林深言語侃侃:“何談賜教,您請繼續。”
“您真的認可中醫是門科學?有沒有可能……”章松的疑惑來得真情實意。
他道:“有沒有可能,中醫其實是門玄學?”
我看你才是玄學!你全家都是玄學!
關越詩心中翻起白眼,卻絲毫不再擔心,隻等着看陸林深怎麼回答。
陸林深似也沒想到他竟扯到玄學,微有些失笑。
章松似也有些不好意思,窘迫着摸摸腦袋。
“中醫從來不是一門玄學。”陸林深收起笑容。
他嚴肅道:“治療腫瘤,西醫用在早期,中醫則在晚期。西醫主‘攻’,中醫主‘扶’,我認為二者缺一不可。”
章松默默點頭,等着聽他繼續。
陸林深緩一口氣:“專業人士可能更在乎‘治愈率’的數值,但對于病人及其家屬,緩解癌痛同樣至關重要。”
“中醫恰恰在這點做得不錯。”
“再者。”陸林深聲音溫和,态度卻非常堅定。
他說:“我從不認為,世界上會有兩種醫學。”
且兩種醫學還截然相反。
聽他說完,章松徹底笑開,他選人的眼光果然不錯。
至此,采訪也算正式告一段落。
陸林深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章松徹底被他折服。
他伸出手道:“陸醫生,感謝您接受我的采訪,今日實在受教。”
陸林深伸手回握過去:“我亦如此。”
章松哈哈幹笑:“訪問中若不犀利,實在難以問出故事,陸醫生多多擔待。”
不等陸林深回話,一旁關越詩站起來:“章先生做起記者,确實很好一塊材料。”
章松心虛微笑:“過獎過獎。”
關越詩倒沒這麼不識大體,隻實在看不得陸林深被人攻擊。
隻剛陰陽一句已算發洩,再說才顯多餘,于是她就隻站在一旁,看兩人繼續寒暄。
章松頗有眼色,似知道自己不太受人待見,幾句之後就匆匆離開。
他這一走,二人今日也就無事,于是也緊跟着出了醫院。
紅燈起,車停在岔道,關越詩看着前路不自覺發愁:“做個腸胃鏡可真磨人,我腦子也不知在想什麼,怎麼把時間定這麼早。”
陸林深沒有搭話。
關越詩也不需要他回答,隻繼續牢騷道:“昨夜就沒睡好,這下可好,來回一趟車程都快三個小時。”
陸林深手在方向盤敲打,不知想到什麼,一時仍沒有開口的意思。
突然,關越詩興奮起來:“有了有了,不然我今晚住邊上賓館吧。”
陸林深随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隻看到個破舊的私人賓館燈牌。
若要外宿,倒不如……
陸林深看着前路,緩緩開口:“這附近沒有什麼大型酒店,小地方終歸不算安全。”
“那怎麼辦?”
“你若是不介意,”陸林深道,“今晚可以住在我家。”
關越詩瞪大眼睛:“你家?”
“你家在這附近?”她好奇追問。
陸林深手指輕點窗外。
關越詩擡頭望過,陸林深所指小區和醫院靜立對望,兩者之間,隻堪堪隔了一道院牆。
難怪早上她說他沒時間回家時,他表情有異。
關越詩吐吐舌頭,隻做不知。
可……陸林深竟然主動邀請她去他家?
心髒後知後覺狂跳起來。
“會不會不太方便?”關越詩聽見自己在問。
“不會。”陸林深回道,“我今晚夜班,并不在家,你不用擔心不便。”
他降下車速,繼續道:“小區安保很好,怎麼也比酒店安全。”
聽到他不在家,關越詩心中竟略過一絲失望,然後這念頭轉眼又被她摁住。
天人交戰間,她想起什麼。
“下次吧下次,下次我一定去。”她道,“今日出來匆忙,瑪麗還在洋房呢。”
她頭搖的撥浪鼓一樣,似乎渾身都在表示抗拒,偏話中又帶了惋惜,甚至還直言“下次”。
陸林深一下被她逗笑:“好,那就下次。”
關越詩心中都被其他念頭占據,竟也沒發現兩人話中不對。
她此刻滿腦子都在慶幸,在陸林深如此有誘惑力的建議下,她不僅沒有被沖昏頭腦,甚至還保有了一絲理智。
不然……
關越詩擡頭望着天窗。
雲朵奇形怪狀,像她思緒一樣。
她想,不然她豈不是要在陸林深那兒喝完整瓶瀉藥,然後瘋狂在他家的衛生間往返?
關越詩甩甩腦袋,那也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