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在一側等候,她也未有斜視,隻等她訓話完才轉過身微微點頭,“殿下可是要回雒州了?”
沈清沉歎她一日之間變作這副旁人不敢認的模樣,想要上前撫慰,伸出的手卻被她躲開。
“民女不敢逾矩。”她嘴角有些抽動,卻又低垂着頭沒敢與她對視。
沈清沉雖覺她逞強,可環顧這偌大的羅绮莊,便也沒有開口多說什麼,隻取下頭頂的一钗塞到她手中,“日後你若需要依靠,便可遣人帶此钗來雒州尋本宮。力所能及之事,本宮定會鼎力相助。”
“多謝公主擡愛,”她方想擡起頭,又對上一旁陳孝霖不可置信的眼神,她的眼底有些動搖,眨着眼望向遠處,“羅绮莊還有許多要事操辦,恕民女失陪。”
沈清沉回頭看她走遠,她深知她的無奈,卻又什麼都做不了。
“公主,允弈以後都要這樣過活嗎?”陳孝霖上前挽沈清沉的手,苦澀的神情第一次出現在這張稚嫩的臉蛋上,“這對她公平嗎?”
沈清沉也低下頭望她,撫摸她頭,将她手握在掌心,另一隻手一邊無規律地拍着,一邊歎道:“哪有什麼公平,隻是穿上這副軀殼是對她來說最好的選擇了。”
她深知這時代雖比舊時開明,可人心卻由始至終都是這般模樣。
幼年喪母,青年喪父并不會讓羅府上下對她多幾分疼愛,繼續貓在孩子的身份裡祈求憐憫無異于躲在烏龜的龜殼中等待慢性死亡。
畢竟豺狼對野兔垂涎時,定不會想起野兔的母父。
“弱肉強食,一向如此。”李崎附和道。
張之儒不如其他幾人感傷,卻也自嘲自己不如這女孩堅強,心生敬佩。
沈清沉一行人正欲啟程歸途,恰巧碰見在羅绮莊門前駐足的許昌。
他癡望着門口懸挂的奠字,一語未發,乃至沈清沉走到他面前他才發覺,俯下身子行禮。
相對打個照面,衆人也便轉身離去,卻聽身後一聲悲鳴。
張之儒扭頭望見倒在石階上的許昌,急匆匆上前攙扶,可他吐出的血染紅了布衣,眼前陷入一陣模糊。
他伸出手撫張之儒的臉,肺部的疼痛使他猛烈咳嗽,身子不住地抽動,半晌才說出話來:“我許昌這輩子光明磊落,從未有做害人之事,唯獨是張京墨...”
說罷便不再動彈,猝于張之儒懷中,唯留下他一人怔住。
“張京墨?”陳孝霖離得不遠,即使許昌彌留之際的話語并不大聲,她也聽得一清二楚。
可張之儒依舊沒有應答,直到沈清沉喚他名諱,他才抽動着嘴角扭頭,眼淚滴落到許昌屍身上,“是家慈...”
沈清沉這才驚覺事情并不是一位緻仕老臣猝然離世這麼簡單,而是他的身後仍牽連一樁命案,這命案便是張之儒生母含冤受刑死于宮中一案。
“從未有做害人之事...唯獨是張京墨...”陳孝霖逐字逐句地重複着,卻不知為何觸動了張之儒,他突然睜着紅透的眼發狠地搖晃許昌,“你說你認識家慈...你說啊,為何不早點說啊...”
他的恸哭聲中略顯憤怒,近日來他跟随着沈清沉四處探案,與衆人相談甚歡,也變得不再畏懼生人。
亡母之痛雖不曾散去,卻并不如一開始的那般日夜萦繞心頭,無論清醒還是入夢都似陰影一般揮之不去。
可當許昌提起亡母名諱,刹那間所有關于亡母的思緒都沖上大腦,百感交集,他恨透了眼前這個隻有幾面之緣的老者。
他剛被羅允弈鼓舞的心旋即沉到了深壑,聽不見回聲。
他是罪臣之子,是不祥人,是不得見光的。
“罪臣之子”這四個字仿佛重重地壓在他的背脊,沉甸甸的,讓他直不起身,擡不起頭,望不見那張憐憫衆生的臉。
“張之儒。”那夢中人正喚他名,他卻隻将頭深埋。
他怕了。
他害怕看到那張臉上笑容不再,更害怕看見她嫌棄自己的神情。
“你擡頭看本宮。”她偏愛張揚的香氣,如她性子般剛烈,如今倒顯得他似陰溝下的老鼠,不敢示人了。
也許,他與她從來都不般配,隻是那陣屍氣讓他模糊了理智,将兩人隔絕于世,他才膽敢動了高攀的念頭。
“張之儒。”她又重複了一遍,這次比上次語氣更加沉重,不止是對他的擔心,更是害怕他失去理智生出禍端來。
待她站到面前,身子遮住了日光,他才僵硬地緩緩擡頭。
身後日光刺目,他眯着眼勉強看清眼前人的神色。
是憐憫,是擔憂,是理解。
他咬着牙垂下頭,半日才從牙裡擠出幾字:“賤民乃罪臣之子,實屬不敢高攀公主,恐怕難與殿下共事。”
說罷他支起身,将許昌的屍身抱起,徑直向街上走去。
“本宮既答應了你,便不會失了信。”她沒再阻攔,隻是轉身上馬車前又再問道:“張仵作此舉,豈不是要逼本宮失信于你?”
他木然望向李崎,又看向身邊的陳孝霖,“這...”
“公主在留你呀傻子,這你都聽不出來?”陳孝霖噗嗤一聲,猛地一拍他肩,險些讓他與這屍身一同跌個踉跄。
他雖似木頭,可絕不傻,自能聽出沈清沉的言外之意。
隻因一時錯愕,臉上的淚與笑一瞬的交織,有些難為情罷了。
“那這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