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靜止,風息樹靜。
百姓們一瞬不錯地仰望着邢台之上的局勢變化,半晌反應過來,不由得汗毛直立,雙肩也跟着打抖,一個個将背狠狠埋下,靜若寒蟬。
奇聞!頭一次!公主竟然當衆打了周公子的人?這是怎麼了?
對公主今日諸多難以捉摸的表現,大家都有些不解。還沒想明白呢,卻聽見邢台上的驚聲又起。
“公......”蕭子钰不可置信地望着夏時隐,半張臉的震痛不假,她将自己的言行又默了一遍,找不出破綻,最後嗫喏無辜問道:“公主為何打我?”
夏時隐按照心中的條理,已胸有成竹,她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慢條斯理道:“蕭子钰,你是周國的婢子,是以這些年,為了讓你們體面地在夏國立足,便是你做錯了事,也沒人罰過你,你雖不是我的奴才,丢的也不是我們夏國的人,按理來說,怎也不該由我動手的,隻是......”
夏時隐的目光漠然直接,狠狠地紮進蕭子钰的心底,“如今既是在我夏國境内,按律按法,似你這般蔑視尊卑,以下犯上,并企圖挑唆本公主對秉律執法的沈統領無故發難......其心可誅,便是賞你一丈紅也不為過啊。”
其中的“挑唆”、“秉律執法”、“無故發難”格外地語氣重力,如澆冷水,潑的人身心激靈。
公主言之鑿鑿,句句有理,百姓們聽的一陣錯愕,再反應過來時,便忍不住撓着腦袋羞了半天。
一個個忍不住反省起來:是他們的耳根子軟了,還以為自己這是幫理不幫親,難不成竟是胳膊肘往外拐?
誠然,這番話換成任何一個人來說,他們都會忍不住揣摩真僞,更有底氣堅持自己的判斷!
可現在——說這話的是樂安公主啊!往日裡大家有目共睹:公主從來偏心周樓,隻有叫别人受委屈的!
那麼……連公主都不得不站出來主持公道,将私情擺到後面,這就說明:這件事涉及嚴重,絕不能含糊擺布,徇私舞弊!
衆人将公主方才的話反反複複地琢磨,便聽見一陣陣懊悔拍腿的巴掌聲,百姓們跟着倒吸一口涼氣。
“這婢子的嘴好厲害!若公主真的上了當,傷害沈統領,豈不是蔑視輕怠了我們夏國的律例?”
“我呸!我就不明白了,都來護着他們?那誰來顧全我們大夏的體面!”
“奸人挑唆!害人不淺!我看沈統領就是罰輕了!也該抽她幾鞭子才對!”
有人就愛說道,于是什麼都說道;
有人将自己标榜成了捍衛國家的壯士;
有人義憤填膺,屬于路過的狗多看他一眼他都要罵兩句,純屬為了發洩情緒。
一時間,衆人奮起怒罵,再沒有一絲對沈将軍的偏見,群情對外,隻針對蕭子钰失算的惡毒心腸。
眼見着風向急轉,事态不佳,蕭子钰心中又憤又急,面上卻是不顯露半分。
隻瞬息的功夫,眼裡便蓄滿了淚,她無辜向夏時隐叫屈:“公主教訓的是!我們主仆二人在夏國日日如履薄冰地過,有時亂了分寸,實在不是成心……”
蕭子钰擦了擦眼淚,以請命的姿态委屈道: “都說法不外乎情,可是公主您看看呐,我家公子都被沈統領打成……都不成人樣了!我們……”
察覺蕭子钰還在賊心不死地拿着前世的手段給自己設套做局,夏時隐的眼底漫過嫌惡,腳下已不着痕迹後退一步。
與此同時,一旁察言觀色的新月見夏時隐已将對峙的局面拉開,更擺明了态度,她心裡便跟吃了秤砣般踏實起來。
新月也不敢讓堂堂公主與一個卑賤的婢女來來回回地打着口水架,見夏時隐錯步讓身,她深知到了該自己出場的時候,便搶先幾步沖過去。
勢要打斷蕭子钰的胡言亂語,新月幹脆利落地給了蕭子钰幾巴掌。
“啪——啪——啪——”
巴掌聲清脆響亮,氣勢洶洶,聽的底下的一衆百姓也忍不住捂了捂腮幫子。
本來還想擺擺嘴臉,以示大方大氣,去可憐可憐蕭子钰的百姓,見新月這幾巴掌兇狠,一時間誰也不敢再起哄叫罵,多嚼舌根了。
好歹是官家的眼皮子底下,如今老虎一發威,大家也都收起了膽子,一個兩個拿眼睛瞟來瞟去,都是副裝老實的樣子。
這幾掌夠狠,蕭子钰被扇的嘴角流血,臉頰火辣辣的疼。
她挑起一雙桃花眼,瞬間計上心來——新月這般搶頭欺負自己,豈不是坐實了他們卑微弱勢的處境?她直接調轉話鋒。
蕭子钰:“尚宮大人連話都不讓我說了嗎?我們人卑言輕啊!我也知道我不招你喜歡,可我都夾着尾巴做人了,你也不必借機報私仇吧?如此小題大做,咄咄逼人,您到底是想維護公主,還是心系沈統領?我又沒說我看到過什麼!”
一番話既抹黑了新月,又給沈珂的形象添了好些模糊旖旎。
特别是那句“沒說我看到了什麼”,更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不亞于将虛的假的做實了似的,任誰也分不清這究竟是無中生有還是空穴來風。
“啊?”這又是什麼情況?百姓們面面相觑,雖不敢直言直語,可嘴角的笑意卻隐隐暧昧。
到底是宮廷裡的花邊情史更能吸引人注意。
眼見着風向徹底地歪倒下去,新月氣的呼吸直喘,她眼一橫,直接又給了蕭子钰幾巴掌,勢要将她打怕。
而這一次,新月也沒再給蕭子钰說話的時機,幹脆抖擻精神,擺出官風威嚴。
新月道:“公主願意指教你,你不僅不服不忿,還一味壞心地攀誣他人,今日我便是得罪周公子,也得将是非辯清楚!更由不得你猖狂下去了!”
其聲朗朗,震耳欲聾。百姓們如遭當頭棒喝,不禁仰頭而視。
便見新月脊背挺拔,一身不怒自威的正氣,清白秀麗的臉上,一雙眼如淬熱鐵,燙的人皮開肉綻,她橫眉冷對,開口間義正言辭,大有撥亂反正之勢。
明明是正午鬧時,可台下已靜如深夜。
“其一:正是為了順意夏國維護周公子的仁心,是以宮中上下對你的言行從來是心照不宣地包容……”
“你今日敢當庭賣蠢,嬌柔做戲,仗弱欺人,不正是夏國秉君子之風,慣出來的嗎?我們的确有錯,卻是錯在了高看你的品性!”
“其二:謙讓君子成佳話,寬容小人生禍患,你猴耍似的唱戲顯眼,一次次地嘩衆取寵,先是挑撥公主與沈統領的關系,見一招敗北,又來離間公主對我的信任,抹黑當朝二品官員......”
新月冷笑一聲,朝着底下百姓高聲道:“便是尋常人家,也知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我們如此真誠護你,可反觀你呢?”
新月毫不客氣地揭露道:“一個小小丫鬟就敢恃弱淩強,大肆搬弄是非,你有将我們夏國放在眼裡嗎?你有真正尊重過夏國嗎?你眼裡的夏國人都是傻子吧?”
新月的心思很是巧妙,她利用了幾段話,硬生生将胡起哄、瞧熱鬧的百姓們也給扯進了這段官司裡,共擔榮辱。
她很清楚,百姓的态度牆頭草似的說變就變,除了受限于本身的眼界,更是因為一直都是在慷他人之慨,成全自己往道德的高點上走。
可如今,她把大家拖下水,讓大家和她們一起淪為“被戲耍,但未曾上當”的人,她相信大家的态度會更堅定些。
——至少耳根子不至于這麼軟了。
果然,一衆看客越聽眼睛瞪的越大,就差掉出來。
在新月與公主的目光鼓勵下,萬衆一心,頓覺使命斐然,熱血沸騰,徹底地振奮起來。
“尚宮大人教得好!臭女人,你聽進去沒有?又在打什麼壞主意!”随着一聲激憤反駁,再沒人願意憐憫看似可憐實則狡詐的蕭子钰。
“誰他娘的是傻子?我們讓着你,真當我們好欺負是吧!”有百姓抄起腳邊的石頭就去砸蕭子钰。
“沈統領!我們都支持您!”更有人對着沈珂高聲應援,歡呼道:“若沒有您這樣的鐵腕,也壓不住小人之心!您一定不能心軟啊!更不能愚仁愚善!任别人随意地戲弄咱們!”
聽着台下一聲高過一聲地火熱讨伐。
終于成功逆轉局勢,夏時隐心裡振奮,隻覺得胸口的憋屈抑郁終于一舒而散,格外痛快!
新月更是半挽袖口,大勢所趨之下,幹脆擺出随時動手的姿态。
眼見着新月兩眼綠瑩瑩的,毫不掩飾自己的躍躍欲試,仿佛就等着蕭子钰再開口,她也好借着由頭接着扇!
蕭子钰捂着高高紅腫起的臉,不敢再張一次嘴。她知道自己這是徹底敗下來了。
局勢徹底傾斜,再不可逆轉。
收拾完打前鋒的蕭子钰,夏時隐這才偏頭望向始終垂着頭,宛若力竭昏迷實則是為以不變應萬變的周樓。
太陽越發炎烈,混着血水的汗沿着周樓的額角蜿蜒而下,少年如正被磕毀的瓷,晶瑩破碎。
即使如此境地也依然是淡然若水,這位玉面公子如雪夜裡伫立山峭無懼風雷的劍,不動聲色,鋒芒在内。
夏時隐曾經未能抵抗,如今才知道情有多毒。
夏時隐心裡一歎:被蕭子钰一攔再攔,數次打斷的戲總得演完不是?她給周樓設的圈套,還等着請君入甕呢。
隻是介于周樓身上的秘密還有太多未知,夏時隐便也不準備過早地暴露自己如今的底細,還準備裝成曾經一無所知的笨蛋美人。
不露聲色,以便見招拆招。
夏時隐按捺心底的情緒,抿着唇角,露出一副心疼的模樣。
她朝周樓走近幾步,輕輕抹去周樓臉色的血迹,呼喚他:“周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