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伏千裡霞。
風熱乎乎地吹進來,翻起桌上一疊疊厚厚的錄本,一頁頁紙張在風裡狂亂起伏,發起簌簌的聲響,就要揭竿起義了,又被一隻芊芊素手搭着按下。
濃黑的軟發在少女的肩上輕輕地飄着,半濕半幹,熏開桂花油的清新淡香,發絲掉在桌上,蓋住筆下字迹,夏時隐仰起頭晃了晃腦袋,才發現天已經晚了。
從青陽書院回來,夏時隐便開始着手翻篩本次成婚的将士人選,想來僅明溪城一萬士兵的名冊記錄都能壘滿她的桌子,一個人是忙不過來的。
她找來軍裡三十位文官,先幫她分類出入軍三年以上,成婚有子的、未成婚且滿二十二周歲上的,翻找出來後,再有她來酌情篩選。
第一次做的事,誰知道怎麼做才對,怎麼做會錯呢。
夏時隐也不糾結,便先考慮官銜軍功、次考慮年齡,就這麼跟着翻,如今也翻出了二十來人。
慢慢做吧,可以分次分批地,每個月來一場,一場若能操持五十對,一年下來,也就有六百對了。
日久天長,明溪城總有一天會成為他們誓死相守的根。
“公子,現在用飯,還能趕在與将軍們約好的時間到。”新月的聲音很輕,帶着慎微打擾的細緻,體貼問道:“院裡吃如何?悶頭幹了一天,剛好透透風。”
如今争分奪秒,不好耽擱。
今夜還有場硬仗呢。夏時隐擱下筆,見屋外霞光逶迤,清風送爽,她軟綿綿一笑,點頭應答時,才發現竟已累的說不出一句話。
是身心俱疲,這些天她争分奪秒地謀劃,做盡自己不擅長的事。從習慣享樂到繃着弦成天正經,她的意志雖耐磨堅韌,可身體反倒跟不上。
待新月去布置時,夏時隐才偷偷錘着腰起身。西北沒有給她捶肩捏背的宮娥,她不得不舍去許多嬌氣,變的更隐忍守分寸。
迎着風走到院中。夏時隐站在晚霞裡惬意深嗅,她聞到了西北濃深精犷的味道,有醋酸、緘酵、以及密密的辣子氣息,一時口齒生津。
這裡的食物并不複雜,可這裡的食物很好吃。夏時隐想:化繁就簡也是一種能力,她一定可以讓異鄉的将士們愛上這裡的樸素精彩。
“公子。”新月在背後叫她,夏時隐聽見輕輕的腳步聲,她轉過身抱住來人,将身子腦袋軟軟往來人身上一靠。
“剛好沒有束發,要不你給我按按頭吧。”夏時隐覺得有風吹進了她心門上的縫,她近乎撒嬌的語氣差點兒也将她燙的不輕。
其實不該,偏偏就是鬼使神差地說了。靠在他堅實的胸膛裡,她聽着他有力的心跳,摟着他健碩的臂膀,她哪裡會不知道這是誰。
“怦——怦——”楚明霁的心跳就在她的耳邊,從她的耳朵一直往心裡鑽,碰到她的心跳,亦步亦趨。
臂彎輕擡,那隻大手穿過夏時隐黑直的長發,輕輕給她捏了捏頸後,又順着她細長的脖子,撫揉而上。
夏時隐心裡異樣地别扭,楚明霁的揉捏明明纏綿溫柔,令她很是舒服,可她卻覺得脖子上、脊背上、胳膊上似有蟲蟻爬行,令她寒毛直立。
“你害怕我?”楚明霁察覺了她的僵硬。
風宛若被突兀地按下了暫停,夏時隐的呼吸一滞,竟覺得有些進退兩難。是......怕嗎?
“公子!”新月的驚呼穿進來,她的聲音有些尖,似半晌才反應過來,卻恰恰解了夏時隐的圍。
夏時隐福至心靈,對新月的洞若觀火更是驚喜感謝。
“說不定隻是緊張。”夏時隐松手後退,她赧赧擡頭,笑容甜美如蜜,又恢複了那副有些憨直傻氣,傲嬌無害的模樣。
見晚霞下楚明霁鬼斧山工的臉,棱角英挺,熠熠燦燦。
怕他多疑,夏時隐摸了摸鼻子,擋在手心下甕聲甕氣道:“可能是輕薄了你,怕你生氣吧。”
她知道楚明霁聽的見。
“楚公子見諒......”新月疾步走上前,半是賠禮半是解釋道:“我家公子其實是想使喚我來着。”
楚明霁的眸子纖長,睫毛濃深,目光如潭下明月,清澈幹淨,微微側目,他近乎古怪地笑了笑,語氣輕如蟬翼,卻透着肯定,“不是。”
夏時隐當然早就察覺自己抱錯人了。她就是想使喚他。
“嘿嘿,去吃飯!”夏時隐裝傻充愣,未等楚明霁回答,便徑直湊近楚明霁身邊,自顧自地攬着他的胳膊,她将他往回帶。
靠的很緊,故而也能将聲音壓的極低。她語出驚人道:“給徒弟抱一下沒關系吧?”
楚明霁的心裡一緊,他望了望兩人親密交纏的胳膊,又望了望夏時隐的晶瑩朱唇,簡直驚心。
相比于他的循循善誘,夏時隐似乎格外勇猛,可見她臉不紅心不跳,跟個沒事兒人一樣。
楚明霁心裡困頓,隻覺得自己似能聽懂她所有的似是而非,卻又似聽不懂。
隻是知道好像靠近一些就好了,靠近一些,就有她的雷霆雨露。
再回過神,坐在他身旁的夏時隐已經給他的碗裡裝滿了他愛吃的菜,他也不知道夏時隐是怎麼發現的,似乎是每天都在細心體察,每天都會發現一點點,日子久了,就慢慢拼湊齊了他愛吃的和不吃的。
她和他想象的一樣好。
夏時隐的發絲被風吹過來,纏搭在楚明霁的身上,楚明霁抿了抿嘴角,笑意還是溢了出來。這瞬間,真是極近。
“公主。”楚明霁低聲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