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輕快,隻是不經意提起。有那麼幾秒鐘,裴行川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或者是他理解錯了意思。
外面悉悉索索拉拉鍊、翻琴譜的聲音從沒關緊的門縫裡流進,裴行川所在的琴房裡,安靜得像處在另一個維度。
他平靜地想:求求了,誰再說點什麼。
“你是說老房子那個卧室的事情嗎?”
溫應慈有些驚訝,“你們一個比一個犟,當年你年紀小不懂事,把他趕出去,後來我好不容易跟你說好了,他卻不肯再回去。”
說着又想起了什麼,她樂道:“你哥真是死犟。直接在客廳長椅上睡了好幾年。要是我們後來沒換大房子,說不定他會一直睡到成家娶媳婦兒呢哈哈哈。”
蓦然舊事重提,過去的事重新湧上腦海,裴行樂稍微設想了一下他哥現在睡在客廳的模樣,惡寒了幾秒,也跟着哈哈笑了起來,“家裡那時候條件是不好…不過我說的不是因為這個事。”
“那是怎麼了?”
“他說話颠三倒四,我沒太聽明白。感覺是因為之前把他一個人放在鄉下生活。”一邊閑聊,裴行樂給弓弦上松香,“可那時你們每天那麼累那麼辛苦。早上四點多起,淩晨才睡……他為什麼要這麼說。”
溫應慈一愣,沉吟了片刻,“他是從小就心思重,想得太多。後來又那麼偏執、易怒,動不動就跟瘋子一樣發瘋。你看這幾年我們誰敢惹他。”
裴行樂輕歎了口氣,“媽,什麼時候你們勸勸他去醫院看看醫生吧——”
母子二人說話的聲音,在看到裴行川從裡間走出來時戛然而止,裴行樂手一滑,弓弦松香噼裡啪啦摔了一地,“…哥?你什麼時候進去的啊……”
“我以為至少你會理解我。我以為我們是一樣的。”裴行川看着他,目光平靜地像一灘死水。“其實這才是你的真實看法。”
溫應慈眼神在兩兄弟之間來回掃視,見狀況不對,軟聲道:“行川,樂樂也沒說什麼。”
裴行樂解釋說:“哥,我沒别的意思……”
“我早該想到。從小到大,動辄被打被罵被羞辱的人是我。被親爸親媽在外面造謠的人是我。從斷奶就被丢在鄉下不管不問的人也是我。”
裴行川提了提嘴角:“大家都偏心你,你自然理解不了為什麼會有人跟父母置氣,記了這麼多年。”
“行川,你這話就太傷人了!”溫應慈緊皺着眉:“我們怎麼就偏心了?我們什麼時候在外面造你的謠,打罵羞辱你了?”
“為什麼你會記不得?對我來說,那些畫面時至今日仍然曆曆在目。為什麼你會不記得?為什麼?!”
還有很多事,從不同人的口中說出,就是天壤之别。面對他們驚愕不解,就好像看神經病的目光,裴行川意識到自己又沒壓制住情緒。深呼吸努力平複,指着裴行樂說:“他哭訴我搶了他的房間他的爸爸媽媽。是你怕他心裡難受,讓我搬出來。說買上下鋪,我們就能分開睡。但是我期待了一年多,你沒買,是因為什麼?”
溫應慈磕巴了一下,“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家裡沒錢啊,那時候你爸爸的館子一直在虧錢,外面還背着幾萬塊錢的貸款,媽媽也沒有辦法……”
“沒錢買一千多點的上下鋪,有八千塊錢帶他去矯正牙齒?我在一人寬的長椅上睡了五年,五年!翻身就會從上面掉下來。冬天薄薄一床絲綿被,一夜要凍醒很多次,夏天熱得睡不着。沒有自己的隐私空間,在家隻能坐在客廳裡,你們來來往往心情不爽張嘴就能罵幾句。”
“被子薄了,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呢?”
“……媽媽,我真的沒有說嗎?”
裴行川放緩語速嘗試溝通,與其說是诘問,不如說是哀求,“我問了,你隻說家裡沒有多餘的被子。那被子難道不是裴行樂春秋天的?你給他換下來時,會不知道蓋這床被子冷?為什麼你們就是不承認曾經做過的事?從來都是,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每次都可以因為任何一個選項放棄我。每一次!!”
溫應慈愣了一會,“冷暖自知,我怎麼可能知道你冷。你以前是不聽話,我們打了你…那也是希望你能别走歪路啊,如果父母都不管你,那誰還會管你呢?我們是想讓你走正路啊。”
避重就輕,雞同鴨講。
裴行川看了他們良久,沒有暴跳如雷,沒有再跟之前一樣拼命地想再去争取些什麼,深深的無力感叫他說不出話,“……有時候,我真覺得你像是外星人。”
這段親情就像蛛網一樣黏膩地纏在身上,想起蜘蛛可怕的面貌,就讓人難受得起雞皮疙瘩,又怕邁開步子時,不小心扯斷了這脆弱的聯系。他轉身走出了琴房,溫應慈還跟在後面解釋着什麼,可裴行川聽不進去,他想出去透透氣。
看到裴行川拿了外套要出門,溫應慈有些慌了,“你去哪兒?”
裴行樂跟在後面不敢吭聲,感覺自己好像又闖了大禍,急道:“哥,今晚是我不好。你别走好不好。”
“他們偏不偏心,不是你能決定的事。所以我不願跟你計較。”
裴行川回頭瞥向裴行樂,柔和的杏眼從這個角度看去,銳利如刀,“所以你閉嘴。我不想聽到你講話。”
說完,他換好鞋去開門。忽然連同門把手被溫應慈抓住了,“你才剛回家,你又要走!”
裴行川說:“我隻是出去轉轉。”
“不行!”
溫應慈以為他又要跟上次一樣,出門就再也不回來了,她緊緊抓着裴行川的手腕,淚水不由自主掉了下來,“行川,你回來媽媽還沒給你做好吃的。媽媽半年都見不着你一面。你為什麼總這樣…你到底想怎麼樣?!”
他們一路從琴房鬧到門口,裴和跟兩位老人聽見争吵聲面面相觑,老遠聽見外面聲嘶力竭的哭喊聲:
“我怎麼辦,我跟你爸睡長椅吧?我跟你爸出去睡大街好不好?”
溫應慈哭道:“你說沒給你買床,沒給你一個獨立的房間,但是三百一節的琵琶課,我借錢給你繳!當年你弟弟還在讀學前班,把我們給他的早飯錢省下來,放學偷偷去撿廢瓶子攢錢買了你那把椿木琵琶。裴行川!我們對得起你!”
“……我記得…我都記得。”
到最後溫應慈失聲呵斥都帶着哽咽,裴行川覺得自己可能真挺冷血的,低頭看着溫應慈淚流滿面的臉,心裡竟然沒有很大的波瀾。
覆上媽媽的手背,一點點将自己的手抽走,被攥緊的皮肉簡直要被生撕下來一樣,在手背上留下一道道紅痕,“我平生唯一一次仵逆你們的意願,是參加藝考,去當藝人。可即使如此,如果沒有今晚這麼一場鬧劇,我今後還是會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回到你們身邊……為什麼事情還是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為什麼你們不肯承認你們曾經做過的事……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讓我出去透口氣。”
世界像按下了靜音一般,無聲崩塌。
對父母的内疚、感恩,總在跟年少時受過的忽視、窘迫、痛楚扭打在一起。在自我懷疑中掙紮了這麼多年,還是沒理出個頭。
他開了大門,前腳剛跨出去,凜冽的寒風夾雜碎雪從身側席卷整個玄關,他聽見身後媽媽尖銳的哭嚎。
“對不起,行川媽媽錯了——”
“媽你幹什麼!”
裴行川轉頭,風撕扯着大家的頭發,他看見裴行樂去拉跪在地上沖門外不斷磕頭的溫應慈。
“對不起,行川媽媽錯了好不好,行川啊,媽媽錯了,媽媽對不起你……”
還有其他人趕來看到這一幕的驚叫聲,真是太戲劇,太狗血了。裴行川想笑,也真的仰天大笑了出來,隻覺得腦子裡混亂極了,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他越長大,越看不懂了。
他聽見裴和沖到跟前說了些什麼,看着跪在地上沖自己磕頭的媽媽,冷不丁地冒出了句:“你是想打我嗎?”
裴和呼吸一滞,“你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