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視着他的側臉,萬山朗嘴角噙着的笑不知怎的淡了些。
裴行川記得他們以前的所有事,但是自己對他卻算得上一無所知。微妙的心理無限擴大,演變成鋪天蓋地的酸味,萬山朗用手裡燃幹淨的仙女棒戳着地面,竹棍上的火星迸開,轉瞬熄滅。他擡手将棍子擲進了對面的垃圾桶裡。
“那你還有什麼其他想去的地方嗎?”
“我是在想,時間不早了,你不回去嗎?”裴行川問。
“你準備回家了?”
萬山朗扭頭看向他,話語中不自覺流露出幾分急切。裴行川不置可否,又見萬山朗一副欲言又止,朝自己瞟了又瞟,“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嗎?”
這下可不能再裝聽不見了,裴行川失笑,“大過年的,你讓我出櫃,是不是不太好。”
“我可以藏在床底。”
“?”
“我不可能走。”燃燒的焰火火光在他臉上展開,硬朗的眉眼泛着柔和的暖光。萬山朗捉住他搭在膝蓋上的手,穿過指縫,“你甩不開我的。”
目光從十指相交的手,轉向那雙認真注視着自己的眼睛,無聲對視中,短短十幾秒裴行川腦海中閃過了千言萬語。卻佯作平常地轉過頭去,仰面看着煙花燃燒爆開,短暫閃爍後化作一捧黃土。
鑒于現在還要靠這個爛理由賴着裴行川,萬山朗還不能暴露自己悶聲發大财的事兒。一路跟着裴行川,死纏爛打跟去了酒店。
半夜,夜色沉靜似水,裴行川側臉望着窗簾後漆黑模糊的天,睡意全無。車輛經過時,燈光流連在白紗簾上,在天花闆上牽扯開圈圈金色漣漪,不久前發生的事一遍遍在腦海中重播。
“沒有我,他們能過個好年。”
裴行川想,“我到底想要怎樣呢。”
父母的關注、道歉,還是什麼?
他從未細想過這個問題,可現在想想,如果得不到會怎樣?
好像也不會怎麼樣。
非要争個魚死網破嗎。
非要這麼糾纏撕扯,不死不休嗎。
裴行川閉上眼睛,油煙浸透五髒六腑,從每個毛孔往外滲出,悶熱嗆人的後廚裡,看不清的何止是眼前,還有這個家的未來。
他們顧好自己已經很難了,奔波在事業和生活之間,受着多方壓力,受了諸多冷眼和委屈,敏感而又謹小慎微,再沒有多餘的精力和耐心分給一個沒有按照他們預想長大的孩子。
人都是自私的,緊抓自己的那點兒委屈不願意松口,都期望對方能先低頭認錯。期望對方是一個合格的孩子,期望對方是一個合格的父母。
裴行川煩,煩天煩地,煩自己,煩得恨不得大吼一聲,下床繞着榆陽陰暗爬行三百圈。
人活着真的太累了,隻要還有呼吸,就會有解決不完的煩心事接踵而至。每天眼睛一睜,就要去思考昨天遺留下來沒解決的問題。一想到如果今天解決不了,明天眼睛一睜,還要面對跟今天相同的局面,就呼吸困難,仿佛這一輩子都看到頭了。
郁積于心,但他還做不到這麼接地氣的排遣方式,隻能用被子捂過腦袋側身背對着這個該死的世界,繼續陰暗地祈禱世界趕快毀滅。
忽然,床震了震,一開始裴行川專心禱告沒在意這點小動靜,直到有人從背後推了推他。
這房間裡沒有第二個活人。
裴行川從被子裡露頭,轉頭發現萬山朗抱着胳膊盤腿坐在身後,居高臨下盯自己,“你,今晚抱着我睡!”
房間裡的燈沒開,臉部表情看不到那麼細緻,是不是盯,有待考證,但這人又在發神經,無可辯駁。
裴行川看了他一會兒,轉過臉又将腦袋蒙進了被窩裡。
萬山朗急了,又推他,“喂!不說話是吧?不說話就是默認了!”說着,一掀被子。
“你幹嗎?!”
灌進被窩裡的冷風,連帶身上的寒氣凍得裴行川一激靈,他平生第一次後悔蒙被子裡睡,被萬山朗胡攪蠻纏摟着,差點被悶死。好不容易掙紮着露個頭,裴行川氣都沒喘勻,擡腳就踹,怒道:“爬床爬得這麼理直氣壯!”
距離太近施展不開,剛一動就被萬山朗手腳并用壓得死死的。萬山朗低頭看他,一字一頓,“半、斤、八、兩!咱誰也别說誰,我上次腿瘸了你幹的事兒,我都不想說你。把我從黑名單裡拉出來!”
“…你說啊!”裴行川徹底毛了,發狠将身一扭掀開萬山朗,比那瓜田裡的猹還難按,反将萬山朗撲倒給了他一拳,“别以為我真幹不過你!”
這一拳沒怎麼收力,将萬山朗打得偏過臉去吃痛悶哼了聲,他不怒反笑,就這麼仰躺的姿勢一把攥住裴行川的手腕,“那你來啊,有氣想揍我你動手啊!動不動就跑得不見人影,聯系方式全拉黑,我還以為你膽怯,怕我報複!”
“我?怕你報複?”裴行川冷聲說:“你是不是太看得起你自己!”
“到底是我看得起自己,還是你太看得起我?”萬山朗拽着他的手腕死命不松,一來二去,兩人又扭打在一起,雖然都是萬山朗單方面挨揍。
險險一拳擦着下颌過去,背撞在床頭,萬山朗喘着粗氣,手半環在身側,怕他從床邊摔下去,“還想打嗎。”
“……”胸口劇烈起伏,裴行川死死瞪着他,抓着衣領的手沒松,反而越攥越緊,指尖隔着層布深陷進掌心。
“你站在巷子口,朝那裡面看時,在想什麼?”
那無意的一眼,到現在仍心有餘悸。萬山朗又氣又怕,看到他這樣,難受得又後悔說了重話。萬山朗下颌略微擡起,低聲問詢:“下次給我打個電話好嘛。我不是每次都好運,能遇見你。”
“你管我幹什麼。”裴行川眼睛濕潤了, “你自己說了一萬遍不想跟我過了!那我下決心放下這段感情……現在這算什麼?我真的沒有想去打擾你,我隻是想看看就走的……”埋怨逐漸演變成嚎啕大哭,積怨已久的情緒傾瀉,“我讨厭你。我讨厭你們!情願你們從來都沒有對我好過,我就能狠下心再也不回頭!”
選擇大哭這樣宣洩感情的方式,好像是小孩子的專屬。成年人的世界總有那麼多的瞻前顧後,左右衡量。
“對不起,對不起……”萬山朗眼睛也酸,将裴行川箍在懷裡,嚴絲合縫緊緊擁抱着。顫抖的呼吸撲在他的頸窩,能感覺到脈搏在皮下跳動,溫熱的血在血管裡流淌。
“謝謝你今晚來找我。你在榆陽過得不開心嗎。那我們回慶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