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指輕滑,手機解開鎖屏,屏幕上的,正是這張臉。一段十幾秒的視頻這兩天在網上傳得火熱,雖然已經被撤了不少,但抵不過網絡傳播速度太快。
視頻中,青年滿身血污靠坐在地上跟電話那頭說着什麼,隔着一段距離,背景雜音都遮蓋不了他哽咽的聲音。
那天她進到醫院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孫木芳背過身,飛速用手指抹了下眼角。
裴行川沉默了一會兒,太久沒說話,開口時嗓子啞得厲害,“對不起。”
他微微側過身,看着蔣妙青的下巴尖,就沒再動了。
“真的對不起……其實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為我……”
“事情經過我聽朗朗助理和經紀人說了。你是個好孩子,朗朗也是。你們沒錯。”
蔣妙青留意到他眼角蜿蜒到臉側的淚痕,去衛生間用清水打濕了帕子,回來坐在床邊,輕輕替他擦去。“我和他爸爸先守着,你去陪護室睡一覺再來。”
裴行川還是搖頭。
“那這樣,我們去吃飯,休息幾個小時,午後回來。等我們回來後,你必須去休息。”蔣妙青聲音柔和,又帶着不容拒絕的态度,“身體是自己的,如果你還是不同意的話,阿姨也在這裡一直陪你等。”
這次,裴行川遲疑了一會兒,終于點了頭。
“好,那我們走了。”蔣妙青将他頭頂兩绺亂翹的頭發理順,起身推着萬庹安出去了。孫木芳送走他們,回到病房裡,“行川,還沒吃午飯吧,想吃什麼,姐回來順便給你帶。”
“謝謝孫姐。都可以。”
孫木芳點點頭,将空間留給他們兩人。
病床上,萬山朗面容安甯,頭部的手術需要剃頭發,闆寸也更凸顯此人骨相的優越。側臉線條如同高超畫手筆下光影精緻完美的素描畫。他總是活力十足,有使不完精力,永遠也不會累一樣。
可失血再加上手術,臉上毫無血色,裴行川從未見過他這般虛弱的時候。情願這人跟上次一樣神采奕奕地,哪怕臉上身上挂點彩,他還能缺德地用野性審美欣賞欣賞。
盯着吊瓶滴完,裴行川按鈴叫來護士換瓶。随着病房的門再一次關上,屋裡又陷入一片寂靜。
裴行川看着他的臉發呆,突然說:“上次我住院時,你問我,為什麼我總是困了也強打着精神不願意睡。我說吊瓶沒打完。你很驚訝,還有兩瓶,至少得四個小時,讓我睡,你盯着。可我還是不肯。”
自然不會有人回答他,深度睡眠的人,也不見得能聽見聲音。可很多話,清醒着相對時,不方便說,也不願說。總向别人講述控訴苦難,沒有任何意義,隻會讓自己難堪。
裴行川停了會兒,繼續自言自語:“其實是因為我小時候去打針,實習護士沒把吊瓶插緊,沒一會兒就松了。我沒注意,藥全部流了,我的血也回流,淌了一地。醫生看我是個小孩,什麼都沒說,把第二瓶換上就走了。回去後我跟媽媽說了這事,她因為花了錢但是浪費了藥很生氣。後來我才發現,樂樂生病了,媽媽會陪着他一起。所以我後來就很抗拒打吊瓶。”
“我最開始是跟奶奶在鄉下生活的。我老師是我奶奶的師妹,在鄉下時我跟着奶奶學琵琶,進城後就一直跟着老師了。”裴行川忽然笑了,“你費盡心思找我老師打聽我以前的事,其實我都知道。是我不讓她告訴你。”
“還有你一直很想知道我那兩次自殺是為了什麼。”
裴行川将點滴的速度調慢了點,仰頭望着藥一滴滴落下,“那段時間我狀态很差,事業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他們逼我回去。回家後跟我爸起了争執,我情緒崩潰,我爸罵我是瘋子,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推到窗台外,半個身子都懸在了外面。等我跌坐回地闆上,我媽媽向我哭訴家裡的不易,以及我這樣任性導緻公司的巨大損失。從晴莊回來後,很長一段時間整個人都是灰敗的,了無生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做不到恨他們,也放不下自己。就想,‘算了吧,活着真的太累了,要不就這麼了結算了。’事後我心裡是清楚的,我爸隻是想吓吓我……但我當時,真的很想死。”
“第一次被送到醫院洗胃,醒來就看見你出差回來守在我床前。強顔歡笑地問我咋謝你,還說讓我别死,死了你就看不見我了,一個人住着害怕。我說我又不會把你怎麼了。你一直陪護,出院後,我沒過多久就再次因為割腕進了急救。那次醒來,你在我床前哭,說:‘别走好嗎,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走了我怎麼辦。’之後守了我幾年,基本沒離開過。”
“所以後來我就不想死了。我會愧疚讓你看到我的屍體,愧疚讓你這麼久以來的努力白費。”
“還有很多很多,都是很小的事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沉默了一會兒,“他們隻是有的時候會忽略我,有的時候更喜歡樂樂。有的時候因為壓力太大了情緒不穩定。大多數時候……我媽媽還是一個很好的媽媽。我割舍不掉我的親情,一面優柔寡斷地想維持面上平靜,一面既要又要地想去聲讨受到的不公……是我太貪心了。”
可能站在現在的角度看過去,一路坎坷或許是不起眼的土丘,但在過去,是怎麼都跨越不過去的鴻溝。裴行川将臉埋在掌心,許久,無意從指縫間流出一聲壓抑的抽泣,“我真的很想爸爸媽媽。”
隔壁病房響起護士查房的敲門聲,隐約能聽見他們的交談,許久,直至那腳步聲走出很遠,裴行川才收拾好情緒,眼中帶着淺淡的笑,注視着自己的愛人,“我知道自己有很嚴重的心理疾病,陰晴不定、過度敏感、極端、不會愛人。過度渴望親密關系,期盼自己的每一次示愛都能得到積極的回應。一旦無法得到回應,就會陷入痛苦和難過,進而想幹脆利落地斷送這段關系。防止自己再受到傷害。”
“你說,‘自己的心結,要自己打開。’”
裴行川眼前仿佛又浮現青年難得正經的臉龐,對自己說:“‘在我有生之年,會竭盡全力去愛你。但你不能隻有我,誰都不重要,誰都不能成為你的精神支柱。’,說‘你得愛自己,你的精神支柱是你自己。’”
“你比我想的要敏感得多。”裴行川如是結論,“我以為我演技超牛的。”
說着,他伸手戳萬山朗的臉,當年沒能說出口的調侃,現在仗着人倆腿兒一伸安詳地體驗現代醫療進步的全套服務而肆無忌憚,牙酸道:“你怎麼這麼臉大的!誰說我隻有你,我還有能湊一桌麻将的情人,和能湊一桌情人的麻将!你當年說這話,也不怕我笑你。支柱哥。”
說罷兀自笑了好一會兒,笑得渾身發抖,床被他拍得震天響,笑得渾然不顧病号的死活。等笑夠了,裴行川開始打商量:
“支柱哥,我走了。嗯…前兩天在救護車上答應你的事情,大概是不能兌現了。這樣吧——”
裴行川掏出手機點開計時工具,“我給你十五秒的時間,如果你沒醒我就當你同意了。有意見嗎?有意見現在說。”
房間裡鴉雀無聲。
“很好,沒意見。”裴行川開始了倒計時,“十五、十四、十三……三、二、一!”
還是靜悄悄的,沒有醫學奇迹出現。
裴行川也不失望,起身将萬山朗的手放回被子裡,将被角掖好。恰好孫木芳回來,裴行川跟她打了聲招呼,“孫姐,辛苦你看護。我這邊有些事,現在就得走。”
“啊??”孫木芳不解是什麼事情能說動這塊望夫石挪窩兒,但她不是裴行川的什麼人,也不好打聽,隻奇怪地問:“不等朗朗了嘛?”
“沒辦法,特别急……如果他醒了,我會跟他道歉。”裴行川歉意地說。囑托完,他當即就要走,門關上的過程,他還一直看着那人。
“再見,支柱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