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湄再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夢中的一切仍曆曆在目。
從馬車到浴池再到之後的錦被玉枕,兩人緊貼時燙灼的胸膛與手臂,不堪入耳的交疊水聲,所聽所感都似真實發生過那般。
她着急起身,看到鏡中人兒紅殷紅的眼尾和未消的淚痕,才後覺幸而家中無人,否則難說方才夢中她有沒有當真哼出些莫名的聲響。
“好奇怪的夢。”
蘇湄往臉上撲了些冷水,在院中吹了吹風,才覺臉上燥熱褪去許多。
幾次夢裡,那謝淵在郡主面前盡像是個沒脾氣的小狼犬,無論郡主如何趕他說他,他都垂着眼低着頭挨訓聽話,在外人面前露着鋒利的牙,在郡主面前卻要連爪子都收好,生怕傷着她分毫。
她本以為那不過是一個幕僚的本分,對主子的衷心。
但經過今日這場夢後,似乎一切都變了滋味。
這兩個看似别扭的,倒像是心慕彼此卻不敢說的。
蘇湄擡頭看到漸要爬上屋檐的圓月,呢喃:“既是兩情相悅,那又為何不肯坦白心意,偏要互相折磨?”
阿玉不是說過,對心上人便該坦露喜歡不藏心思?
蘇湄想不明白,也不願再去想。
夢中的郡主與看不清眉眼的謝淵究竟是何人,與她又有何關聯,似乎隻有待她記憶恢複,才能明了其中始末。
如今她要花上心思的,當是她與阿玉幾日後的昏禮。
隻願剩下這些時日裡,她不會再做些奇怪的夢才好。
——
青陽殿建在攝政王府的西院。
因那處近府中荷塘,蘇淮卿從前最喜雨中賞荷飲茶,以得心甯片刻。
每每此時,恬靜淡雅如她,與那雨中荷,水中影,熱氣水汽缥缈布成畫,謝淵在旁望着,久久挪不開眼,回不了神。
如是他心中也會生出一絲邪念,若是就這般将她困在這畫中,永遠永遠,惟他在旁相守相伴,壞了所謂尊卑禮節,忘了前塵仇怨、嗜血過往,哪怕負了世間所有,隻要有她在,是不是此生也算得圓滿。
可他忘不了、放不下,亦做不得。
蘇淮卿何等昭昭明月,他位卑微賤,如何能夠得天上月。
若非有幸得她憐憫,于深淵中窺見月光一隙,他恐怕早已被累累恨怨血仇壓得身死,化作厲鬼糾纏在這人世間。
于是他隐忍負重,暗中籌謀,步步為營,終得一日立于皇權之上,本以為終于能夠配得上她時,她卻似人間蒸發沒了音訊。
朝中内外都傳她已是墜崖身死,勸他節哀順變莫要執念強求,可他謝淵不信。
憑何那魏呈翊能生還,她不見蹤迹,卻要被傳身死。
皆是妄言!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若當真最後是尋得她已身死,那便待他仇怨得報後也随她去,與她葬在一處。
今夜月圓,打理庭院的小厮們按往常規矩已被張銘遣走,如今偌大庭院之中,惟兩棵香氣正盛的桂花樹與謝淵一人而已。
蘇淮卿喜歡桂花香氣,從前說過想在郡主府也能日日見到桂花,當年為讨她歡心,他任務途中差點沒了命也不忘帶幾株聞名的昶族桂花回京,親手種下又悉心養了三年,才終于開花,卻難成大樹,但做成香囊足夠。
于是他懷着私心,叫人做了兩個相同模樣的香囊,予她月白那隻,自己貼身藏着青黑那隻。
他從前無法,如今終是在此為她在院中移栽上這兩棵百年桂花樹,隻是不知是否還算來得及。
漸覺燥熱血氣上湧,謝淵不能在這院中多停留片刻,推門進了屋中。
屋中所有擺設裝扮全然如蘇淮卿從前的閨房相同,甚至連那榻上錦被的花紋和案上幾本帛書都與最後那一晚的陳設一模一樣。
唯獨是多了牆上挂滿的大大小小幾十幅畫像。
每一幅都是他親手所畫,角落處所蓋的“淵”字,用的是蘇淮卿送他的那枚半墨半白的玉章。
蘇淮卿說,這玉章配他,聖賢軀,閻羅心。
謝淵自嘲笑笑,将窗打開,月光得以照進屋中。
他磕絆着坐去窗邊案前,幾盞茶杯跌落,碎在地上,雖秋風已涼,可身上燥熱卻不見消減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