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周筱第一次見他。
寰宇酒店今天招待貴客,經理接到這個燙手山芋,似熱鍋上的螞蟻,早早開始做準備,全體員工開會不下十次,大到酒店桌椅設施,小到廚房做菜用佐料的顆粒數。
較古代皇帝的宴席,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越是緊張萬分越是強調不能出錯的時候,錯誤偏偏就來得及時。
上菜的有位服務小姐臨時鬧肚子蹲廁所出不來,害怕被領導罵,好巧不巧逮住了無事可做逛到廁所來的周筱。
于是,周筱就被抓來頂班了。
臨時脫下來的工裝服不合身,勒得她胸疼,一口氣憋着不上不下,周筱剛要騰出隻手想偷摸摸地拽一下,門“咯噔”一聲,雕刻輝煌厚重的門被門生推開。
領班垂着頭,手下打着指揮,意思是按順序上菜。
周筱隻好收回手,老實地跟排在一字的尾端,有樣學樣,同樣的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差錯,要不然到手的五百大洋可就沒了。
她牢記着那位拉肚子小姐的叮咛,不要東張西望,不要随意擡頭。
她落到最後,輪到她前面的早就排好隊列有序地往出走,周筱麻溜地将一道糖醋裡脊放好空位置。
方要跟上離開時,手腕猛然被人拉住。領班壓低聲音,喝道:“沒點眼色!留幾個人候着。”
她不得不跟着前面幾個留下來。
這間隙周筱偷偷擡起了頭,實在是包廂裡的氣氛太過詭異了。她剛上菜餘光瞥見了身影,餐桌上大抵坐有四人,三個正上方,還有個背對着門。
周筱恭敬地立于門後,入眼的就是男人挺闊的脊背。
她還想再打量一下他身上這件襯衣是哪個貴出天際的牌子時,一聲巨響砰然炸開。那價值夠周筱半個月工資的水晶杯稀裡嘩啦碎了一地。
她俏摸擡眼,桌子對面三人臉色着實算不上好,尤其是中間雍容打扮的婦人更是黑如炭色,空氣中氛圍一下子僵住。
她們幾個倒黴悲催的,各個夾緊尾巴,生怕一個猛虎幹架殃及她們幾個小蝦米。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慢條斯理不緊不慢,說出口的話愠怒又嘲諷,“……鴻門宴擺到我面前來了?”
“也要你們有這個本事。”
說話人脫了西裝外套,扯了扯領帶,靠在梨花椅背上。霸道總裁标配的白襯衫,衣下肉眼可見的肌理,周筱沒能移開視線。
“趙骁!怎麼說話呢!這是你給你母親說話的态度?!”正對面,梳着背頭的中年男人怒發沖冠。
相比之下,那位白襯衫冷靜過頭,嗤笑了聲,直言:“我母親?她也配。”
好大一盆豪門狗血,周筱耳朵尖都豎起來了。
垂頭撇了撇身邊的幾人,各個縮緊脖子,哪敢像她樣好奇,就連領班的大哥頭都直冒冷汗,周筱被這詭異的氣氛感染。
包廂裡沉默寂靜,倒是也沒人趕他們出去。
中年男人聽到這話,眼角向下斂,胸膛起伏着,卻是歎了口氣,淡聲道:“舊事重提有什麼意思,瀾兒都走多少年了,要是看到你現在這樣沒禮貌……”
空氣中冷度驟集,話沒說完,旁側的雍容婦人及時拉住他胳膊,中年男人止住話頭,心中不由打寒顫。
他這兒子沒心沒肺,惹急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我們沒資格管你,那老爺子呢?”趙歸看對面冷冽的眉眼稍緩,他繼續道:“老爺子年紀大了,現在還在醫院,他的話你也不聽了嗎?”
周筱衣服勒着屬實難受,借着中年男人念念叨叨“你爺爺唯一願望就想家庭和睦”、“你也老大不小是時候成家”,“和秦家聯姻”之類的一籮筐雲雲,她手伸背後艱難地扯着上衣。
勉強能緩口氣,但還是不舒服。
耳邊煩人的道德綁架如烏鴉亂叫,身上裹緊的衣服如麻繩纏繞,一個煩躁,周筱錯手使了個猛勁,不可預料的尴尬乍然發生在她這個小喽啰身上。
她清楚地聽到胸前一顆扣子崩開的聲音,不大不小,親眼看見扣子彈了好幾下,最後停在不遠處的椅子腳底。
腦袋僵了僵。
也在這當頭,恰巧,椅子與地闆磚的“刺啦”一聲,蓋住紐扣彈落地的脆響。暗中松口氣,她慶幸,好像除了自己并沒人知道這點小插曲。
緊接着,方才那位一直沒作聲的白襯衫,站起身,取過椅背的西裝外套。
靜靜掃了對面三人,朝喋喋不休的中年男人,諷道:“想聯姻?随便你。後媽多一個不多,我無所謂,就是不知道……”
“您老人家,”輕蔑溢于言表,“還吃得消?”
他這話把三個人都架着,臉上皆是紅一陣白一陣,趙歸臉上臊得慌,被親兒子捉弄,脾氣想壓都壓不住,捂住胸口,吼道:“孽子,你個忤逆不孝的混賬東西!……”
包廂内一下熱火朝天——
男人氣不足的謾罵,姑娘的難堪抽泣,婦人的潸然拍哄。
而混賬東西本人耐心早就耗盡。
周筱就是在這淩亂嘈雜中,看到了他的正臉,忽然就聯想到最開始聽到、也是她猜了好幾個晚上的名字。
Zhao…xiao…
她口中默念,又會是哪兩個字。
怎麼會這麼巧,難怪會覺得熟悉。周筱心裡亂糟糟的,此時的她太窘迫,佝偻着腰掩飾胸前的走光,她看過一眼後就忙低下了頭。
直到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還不走?”
這是在和誰說話,為什麼華麗燈光下投射的陰影,會停在她面前。
愣了幾秒,周筱盯着面前的陰影,久久不動,她才茫茫然擡頭,“……啊?”走哪去,哪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