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四十一年,扶山下了一場大雪,連帶着常年溫暖的南林都變得寒風瑟瑟。
街上的行人紛紛裹緊了衣物,一言不發地站在道路兩側,目送那頂華麗的辇轎出了城門。
“唉,這六皇子殿下也真是命苦,小小年紀就要被送去那個吃人的地方。”
“可不是嗎,誰不知道北麓那位性格陰晴不定,宮裡伺候的人一不小心就要掉腦袋,也不知道咱們殿下能不能扛得住。”
“我看懸,北麓本就氣候惡劣,殿下又是個病秧子,怕是活不長了。”
“造化弄人啊……”
……
對于這些或惋惜或哀歎的流言周送一概不知,此時他正坐在轎内,手裡捂着一個湯婆子,靜靜聽着車馬趕路的聲音。
過了許久,或許是等得無聊,他擡手撩開一側的垂簾,入眼的滿是光秃秃的荒木,以及散布各處的潔白積雪。
南林邊境到北麓,必要經過扶山,周送估算了下時間,至少要天黑以後,才能進入北麓的地界了。
他放下了手,垂簾便隔絕了外頭吹來的寒風,轎内的小幾上一直溫着熱茶,絲絲縷縷的霧氣纏繞上升,模糊了周送的面容,也模糊了他的思緒。
不久之前,北麓大舉進攻南林邊城,打得南林節節敗退,父皇不得不同意了他們無理的要求,割讓小城,獻上黃金白銀,甚至還送去質子,以保太平。
自小體寒多病,在宮中又無親族勢力的弱小皇子,自然就成了被放棄的最好人選。
周送為自己斟了一杯熱茶,瑩潤的指尖竟比那玉質的茶壁還要白上幾分,他不緊不慢地小口飲着,面上平靜得過分。
他不是沒聽過有關北麓那位國君的傳言,流傳最廣的版本是說暴君喜怒無常,以見血為樂,就連登上皇位也是殺盡了手足兄弟,逼死了他的父親。
人們都罵他大逆不道,精神失常。
周送對此不予置評,畢竟他人如何和他沒有關系,自己想要的,隻有活着。
即使不當這個質子,他一個地位低下又多病的皇子,也遲早會死在深宮之中。
北麓沒有回絕南林的求和,就說明他們現下還沒有滅了南林的實力,更何況如果傳言為真,那北麓宮中根本沒有其他的皇親國戚。
周送需要注意的,隻有那個暴君而已。
與其不聲不響地死去,還不如為自己另謀出路,或許能搏得一線生機。
周送阖起眼靠在軟墊上小憩,不再想這些零碎小事,他要養足精神,絕不能死在暴君手中。
送行的車馬行駛到北麓邊城便原路返回,周送和他的随行太監在驿館歇了一晚,等着宮内的辇轎來接。
奔波數日,周送終于到了皇城。
宮内剩下的路便要步行過去,周送順從地跟着引路人走,宮門在身後關上,此刻,周送心裡才真正有了些緊張感。
早就聽聞北麓冬日寒風刺骨,周送此時算是領略到了,即使差人備了厚實的羽絨披風,寒氣還是直往人身體裡鑽。
白日的陽光也似被凍住一樣,帶不來半點暖意。他不由得攏緊了披風,恨不得把小臉也一并塞進脖頸處暖和的白絨裡。
忽地,他睫毛處落了一顆小雪粒,但很快融化,周送怔怔地望向開始灑雪的天空,一時無言。
南林少雪,唯一關于雪的記憶,還是他幼年母妃在時,下的幾片零星雪花。
周遭的雪越下越大,周送忍不住伸出手,感受着掌心的涼意,他還從未見過如此大的雪呢。
随行的宮人很有眼力見地撐開傘,對周送說道:“殿下,北麓天寒,您小心着涼。”
周送淡笑着接過傘,體驗着腳下踩雪的新奇觸感。
宮人很快就把他引到了主殿,一眼望去,殿内趴伏着不少人,再往前,周送便看不真切了。
引路的宮人早已退散,按照規矩他的随行太監也不能陪同,周送隻能自己入殿。
他把傘遞給别人,撣了撣身上的雪,确認儀容得體後,深吸了一口氣才走了進去。
他遠遠聽見有人通傳,不知為何,那人聲音竟有些抖。
“陛下,人到了……”
“哦?來的可真是不巧……”
殿内寂靜無聲,落針可聞,周送緩步前行,路過那些跪倒在地的臣子時,竟也能隐約感受到他們的顫抖。
他心下奇怪,腳步卻未停,餘光瞥見遠處躺着一人,走近之後才看清,那哪裡是活人,分明是一具屍體!
那人頸間有一道深深的劃痕,分明是割喉緻死,鮮紅的血液噴灑的到處都是,又因為剛死不久,脖頸處還在源源不斷地滲出血液,直到他身下形成了個小血泊。
周送哪裡直面過這麼兇殘的畫面,當即吓得不敢動了,他低着頭,腳下就像被凍住一樣,再不能往前半分。
“還不把他拖下去?留在這兒礙誰的眼?”
“是……是……”
周送耳邊有些嗡鳴,隻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屍體被擡走,從他身邊經過時,拉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周送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無邊的寂靜,伴随着許多人顫抖的呼吸聲,周送掐緊了自己手心保持冷靜,他能感受到男人的視線正落在他身上,似乎在欣賞他的恐懼。
冷靜,冷靜,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自亂陣腳……
周送終于擡起腳往前邁了一步,血迹還在地上,一處幹淨的地方都沒有,周送隻能忍住惡心,跪在鮮血上向上位的人行了個周全的禮。
“南林六皇子周送,參見陛下。”
半晌沒有回話,周送隻能維持着行禮的姿勢跪在地上。
“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