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九寒天,山裡哪怕守歲過年,也冷清依舊。
山間小路的積雪早化成泥,濕滑難走,幾乎不見獸影,更不用說人迹。
“呼……咯兒,呼……”
呼噜聲中,婦人輕掀起門簾,端着一盤橙黃鮮嫩柿子與一盤青翠欲滴冬棗,緩步跨入門内。
“婵兒這懶丫頭,才吃完早食怎就睡了?也不怕積食。我在廊下就聽到這逍遙又嚣張的呼噜聲,哎,你也不管管!這日後嫁到婆家,不得被人生吞活剝,嚼碎喽!”
雖不住的念叨,婦人音量卻壓的極低。
最初踏入室内眉間僅微微皺着,嘴角也隻無奈苦笑。及至越說,心頭越是火起,尋人洩憤,才忽又繃起。
靠窗一側的桌案後,鵝黃色晨光中,撚須寫寫畫畫的中年男人被驚了一下。
擡頭看時,已笑着起身來迎。
“這哪裡是懶?分明是鼻子太靈。若先不看其他,隻念一點——沒有新鮮出鍋的甜棗糕,婵兒還肯窩在這兒,已是難得喽。”
口中邊說,手已輕巧接過妻子端來物事,又是一驚。
“怎這麼涼?!又動井水了?夥房的熱水不夠,還是又……我這就再……”
楊氏正瞪丈夫。
“你就可勁兒寵吧!”
待聽到後一句時,眼明手快一把拉住風風火火,放了柿子冬棗就要轉身沖出門的男人,抿嘴哼笑道:
“平時看着挺聰明的人,一遇事就呆頭呆腦。你一早燒的那兩大桶,今兒一天怕都用不完。還有那些奇形怪狀的布置,倒是十分便利得用。眼下的熱水怕是入夜都用不了。”
“那這……”
“還不是你們爺倆喜歡吃脆爽的吃食。我打了個桶底的井水,略鎮了鎮。隻手指沾了些,不打緊。”
楊氏話到此處,忽又柳眉倒豎。
“哦,對了,這寒冬臘月的,吃涼對脾胃可不好。就算我一時心軟,你們也不許貪嘴!不隻丫頭,還有你,也是!”
西次間矮榻上不知何時窩成一團兒,好似坐窩紅翎山雀似的石婵,猶自酣睡。全不知,已到嘴邊的美味在爹娘的讨價還價聲中,正由多變少,每顆也必間隔許久。
矮榻下燃着取暖的炭盆。
迷蒙間,榻上本在安眠的人呼吸漸漸急促,又熱又燥中,心頭也莫名跟着起急。
哔啵——
哔啵——
噼啪——
“快跑!——拿好這些圖冊,婵兒快帶你娘離開這兒!——”
“快跑!——婵兒快跑啊!——放了我女兒吧,她沒有銀子,沒有吃的!——我知道哪裡有谷倉,我來帶路!——”
漫天大火中,慘叫,求饒與喊殺聲,扭曲成最尖銳的釘子,随着那一聲聲“快跑”楔入腦中。
疼的人眼前發黑,胸腹都跟着一下下抽搐。
泛紅的視野裡,天上地下晃得快分不出彼此。除了那辯不清來源與盡頭的火舌,無處不是黑的,紅的。
石婵想出聲,張嘴卻隻能洩出一聲聲難以遏制的粗喘。喉嚨像被黏住,又像是裂成碎片,半個音都擠不出。
‘……為什麼要搶糧?……為什麼搶了糧還殺人?!……該往哪裡逃命?……為什麼,要逃……’
“嗚哇啊!——嗚嗚嗚……”
伴着嚎哭聲,石婵猛地從矮榻上彈起,幾乎是一瞬就從卧着縮成一團的模樣兒,站直了身。
橙紅色的衣衫與罩紗,揚起落下。
晨光透過,映出一室绯紅,恍若拔地而起火焰燒透了這一方天地。
茫然四顧中,少女還不忘嗚嗚大哭。
哭聲椎心泣血般,令人心痛。又莫名絕望無助,隻讓聞者僅聽泣音就好似能感同身受,悲從中來。
“婵兒?她,這是……”
“被夢魇着了吧?乖,不哭,不哭。爹娘都在這呢,别怕啊,别怕,什麼事兒都沒有的。”
石家夫婦被毫無預兆,突然大哭起來的閨女吓了一大跳,快步圍上來将人抱在懷裡安撫順毛。
隻是哭聲雖在漸小,一低頭細看,卻又把夫妻倆吓的心裡咯噔一聲。
這,怎麼——
閨女還瞪着兩眼,緊縮的瞳仁中透出一望便知的驚恐與無望。雖不再出聲,眼角卻仍淚如雨下。
“快,快快去找大夫!”
“好好好……”
可不等石海玉轉身,吱嘎一聲裂帛聲瞬間讓室内落針可聞。
原來是石婵不知何時拽住了他們的衣袍,竟是片刻都不肯讓人離開的架勢。
這一日,本是正月初五迎财神。
石家突然鬧了這一出,幾乎人仰馬翻到天黑,自然也無心無暇做其他。
但好也好在是初五,十裡八村能治病的老大夫,幾乎都在自家等着祭神。聽說石家出事,不隻被請到的,但凡有所耳聞者都上山來幫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