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本該熱鬧喧嚣,用琴音模拟宴會歡樂的段落時,一陣明顯含着迥異的情緒的調子傳來,她才察覺似乎哪裡不對。
本該熱烈沸騰的氛圍,在前兆的最後一刻被一個短促滑音一帶,霎時如融融春光中滴入一滴清冽泉水。
緊跟着,呦呦鹿鳴般的琴音反複低吟三遍,惟妙惟肖的如一頭眼神純淨,靈動親人的小鹿将人帶入清晨的林間。
隻是這般輕靈放松的時刻到底短暫,轉瞬間好似暴風驟雨當頭砸來。又像是一場好夢忽醒,又落回那金碧輝煌人聲鼎沸的嘈雜宴席。
但這一回的宴會鬧雖仍鬧,其間卻不僅有歡聲笑語,隐隐還透出一種金戈交擊的危險氣息來。
石蓮察覺的最初忍不住皺眉,但很快便恍然,并不由得撲哧一笑。
這家夥,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
因為閑書看多了,此時偶然福至心靈,察覺彈琴人本心的石蓮,這回是徹底沒了争勝之心。
且不僅不在乎輸赢了,她除了享受當下這惟妙惟肖百轉千回的琴音外,竟也越發期待起比試結束的那一刻。
稍遠處的人群則在聽過這段完全迥異于石莺鹿鳴曲的演奏後,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唇槍舌劍。
“這簡直,簡直是亂彈琴!再說她彈得根本就不是鹿鳴曲,這人到底是沒學過琴還是故意戲耍咱們?憑白讓咱們在這兒受風吹日曬!”
“呃,也不能這麼說吧?這琴曲本身就隻譜子流傳下來,正不正宗的本就沒有個标準。再說就是同一首曲子,也有不同彈法,哪怕音律相同曲調也能做到大相徑庭。”
“這沒說來也沒錯,不過眼下咱公認的鹿鳴曲不是這般彈罷了,誰說不能是這小道士彈成的版本?且我聽到這會兒,隻覺那鹿鳴那林間漫步的感覺實在惟妙惟肖!”
“但哪怕再像,這曲子是脫胎自詩經中的鹿鳴,本就該突出宴飲歡樂,有鹿像鹿能說是錦上添花,但絕對算不上更好吧?再說琴技上來說,幾聲鹿鳴有什麼難?”
“可,本身能仿出幾可亂真的鹿鳴聲,這樣的琴技已是十分難得了吧?”
有人據理力争,也有人四下張望,“賞景”看戲。
“你們說,這場比試到底,最終誰會赢?”
悄聲的議論隻在小圈子裡浮動,并很快引起一波“漣漪”。
“要論琴技,怕是莺堂姐更勝一籌?也不一定。但要說引人入勝,還是那面生的小道士。反正兩人彈得都挺好,但我更喜歡後者彈得那一首。”
“我看你是喜歡人家俊俏吧?不過話說回來,聽曲自然喜歡新鮮别字的,總聽一首有什麼意思?”
“那你們一會兒準備投誰?好在不用記名,投誰都沒所謂吧?”
“這……”
衆人正說到此處,石婵已談到尾聲,最後幾聲短促有力的琴音甚至驚到了聽衆。
又是與石莺彈得鹿鳴截然不同。
這一首的結尾與其說是賓主盡歡,乘興而去,倒更像是刀光劍影,硝煙彌漫的戰場上,雙方戰至終章,精疲力盡而偃旗息鼓。
又像是帶着濃濃遺憾與不甘,直讓人心下憤懑不平,不得不深歎口氣才能舒緩一二。
“呼……這最後一段,雖讓人聽得不甚舒服惬意,但這功力倒是不俗。”
不知是誰回神後情不自禁喃喃自語了一聲,本隻是自說自話卻因四下靜的落針可聞而悠然回蕩了整個庭院。
原本陸續醒過神來的衆人,心有戚戚然,卻也因此不敢開口多說一句話了。
正在氣氛尴尬又莫名緊繃之時,從錦簾後走出一小丫鬟,快步來到錢嬷嬷身邊附耳說了些什麼。
錢嬷嬷聽後點頭轉身,利落揚聲道:
“眼下時辰不早,各院都有各院的事情,這場比試不過怡情且已到尾聲。各位少爺姑娘也别多耽擱,這就把心中第一人選落筆就好。”
但在衆人提筆之時,她又立刻補了一句。
“左側的小師父寫一就好,莺姑娘則就寫十吧,簡單也方便。”
衆人面面相觑了一瞬。
雖心底奇怪怎麼又多了這麼多規矩,但剛被提醒“别多耽擱”的衆人,自然不敢再交頭接耳,隻能低頭迅速寫下自己的選擇。
而才落筆,身後的松鶴堂仆從便将寫了字的紙張“收走”。
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大部分人一跳不說,緊跟着的一幕讓這些人更是目瞪口呆。
隻見才收走紙張的仆從丫鬟并沒将紙投入早先準備好的箱子,反倒陸續都走進正堂門口。
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顯然之前還是小打小鬧的“怡情”,但這眼下如此大陣仗和這般壓抑緊張氛圍,怎麼看也不像是小事了。
衆人心裡都在打鼓的同時,又忍不住在反省自個剛剛的選擇是否做錯。
好在并不曾署名自個字迹也不出衆,倒也不容易惹上麻煩。
正人心惶惶中,錢嬷嬷一眼掃過階下,見所有人手中的紙張都被收幹淨了,這才又開口,請衆人各回各家。
之後,不等衆人走幹淨,已走下石階來到石婵石莺面前笑道:
“兩位辛苦,這會兒随我進去等候結果吧。”
石婵無可無不可,對方話音落地便起身,期間不忘轉頭對石蓮輕松笑着叮囑。
“今日有緣相聚一場,希望來日還能有機會再見。”
話畢便一拱手,施施然轉身告辭而去。
石莺那邊卻并沒這麼輕松潇灑了。
隻是無論心中如何百轉千回,眼下也隻能跟着起身往松鶴堂正屋走去。
這一瞬的心情竟忐忑慌張的猶如要上刑場,連藏在袖子裡的手都忍不住微微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