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亭亭荷葉寬啊,田蛙聲兒連片響,綠蔭且偷閑;茉莉芬芳紫薇豔,銀河挂……”
定州城洛钰縣郊外清溪旁,兩個正值芳齡的姑娘正在城外林中小溪旁浣衣,口中清唱着小調,卻瞧見一老兩少跨馬緩緩行過小橋,止了歌唱。
别是那三人中着一身綠裳的年輕的公子,豐神俊朗,眉目溫柔。
歌調本就是為了抒發心底歡悅,如今見得這樣一位麗人,自然是心情更佳。
馮金下了馬,走上前問路,兩位姑娘很是熱情,三言兩語便指明了方向。
顧元珩本同虎武衛校尉郎袁尚言談,覺察到兩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側過頭微微颔首,以表謝意。
定州地處燕州以南京畿以北,環山群圍,入夏之後恰是一處清涼消暑的寶地,開國後太祖在此設立太皓行宮,故而大周曆代君主入夏之時遷至行宮,秋狩之後再返京城。
顧元珩入住太皓行宮已有數日,這幾日恰得清閑,适逢定州城内近來頻生動亂,更有駱钰縣百姓當街棒殺縣尉,沖撞公堂犯下謀逆大罪一案,牽連數十人衆,他便有意着微服私訪周邊。
故而這幾日托稱養病,将朝政要事交由心腹,暗中離開行宮。
馮金問罷後上馬,指向前面的山谷道:“公子,前面就是駱钰縣城,若不通過山谷,再往東北行駛,便是小葉村,”
“小葉村?那幾個棒殺縣尉的百姓可是小葉村人士?”
“正是。”
“罷了,既然探明方向,那便先往駱钰縣城吧,如今已近午時,今夜總要找一個安身之處。”
袁尚不禁面露難色,壓低聲音道:“陛下,今日您當真不回行宮了嗎?末将可以——”
顧元珩淺笑着搖了搖頭,一夾馬腹,向前行去,馮金和袁尚緊跟其後。
将至谷口之時,卻見有一對年邁夫妻站在道旁,驢兒身後的闆車折了車轅脫力,兩人神情焦急,四處張望。
特别是遠遠便可見那老婦的身上血迹斑斑。
馮金得了顧元珩的授意,上前詢問,才得知兩位老人欲要前往駱钰縣縣城内,卻不想驢兒路途中受驚,闆車的車轅折斷,一車的芥菜也就無法運往縣城。
看兩人神色慌亂,見了來人避之不及,似乎另有隐情,顧元珩下了馬上前溫聲問道:“大伯大娘,這一車菜還算新鮮,可是急于今日賣出?大娘受了傷麼,這身上的血迹是——”
老婦這才注意到自己身前的血迹,轉頭看向自己的老伴,兩人竟同時噤聲不作答。
“老人家不必戒備。”
顧元珩柔聲道,“我乃進京趕考的舉子,這位是我的忠仆,這位是我途中遇到的另一位舉字,您二位若是有什麼難處,大可讓我們幫忙。”
“趕考?你們是讀書人,看着不像啊,你身後的人怎麼這麼兇惡?不像個舉子。”
那老漢上下打量了顧元珩一番,的确是個讀書人的模樣,謙和有禮,文質彬彬。
“他自幼習武,自是參加武舉。”
顧元珩颔首,讓袁尚後退了幾步,報出了自己的化名楚澄。
馮金也在旁言道:“您二位若是有困難之處,大可告知公子,公子的老師恰在京城為官,一定不會讓您二位為難。”
兩位老人對視了一眼,也是毫無辦法,無奈道出實情。
兩人皆為小葉村村民,年事已高,隻育有一女,可惜愛女卻因寒災身故,女婿因征兵前往北邊至今生死不明,唯有一個年僅三歲的外孫女。
昨日兩人忙于農耕,留外孫女一人在家中,收債之人前來,不顧鄰裡阻攔,便将孩子捆走鬻賣,兩人得了消息,追至村口已經不見了人,不由得悲痛萬分。
夜裡傷心痛哭之時,卻突然聽到屋外一陣異響,出門去看,一個渾身血污的姑娘身下壓着小外孫女,昏倒在雨中不省人事。
說到此處,老婦人不禁落淚道:“我們小憐說是這姑娘從廟裡救了她,将她送回家裡,我給她抱回屋裡,才瞧見她自己渾身都是傷,一直都不醒。”
“公子,這姑娘可是個好人,這不能治她罪吧,我們隻想報答她的恩情,你們可不會去報官吧?”
顧元珩攔住想要誦說律法的袁尚,柔聲問道:“可是這位姑娘從那群惡徒中救了孩子?”
“這就不知道了,不過早晨我一摸她身子發燙,想給她解開衣服看看,呀,才看見她肚子上那麼大一片血肉模糊的,身上更全是傷!”
“我們莊稼人知道要知恩圖報,想救這姑娘,可是她傷得重,也不能送她去往縣城,隻好摘了這一車的菜,看看能不能賣了換錢,請個郎中回來為她醫治。”
顧元珩聽聞此強搶幼女之事不禁蹙眉,又因兩位老人善舉倍感欣慰,當下先讓馮金快馬前往駱钰縣城去買藥請郎中,讓老婦人帶他同袁尚回村,查看那女子的傷勢,老漢則留在原地,等村中之人前來幫助。
小葉村地處山間谷地,雖處北方,卻山水秀美,頗有江南之秀麗,隻是幾人都無心欣賞。
顧元珩雖不善戰,亦不曾久經沙場,當年卻亦是在北蠻統治壓迫之下的大周北境生死闖蕩出的。
而今看這大娘身上的血迹,他隻擔憂那女子生還的幾率微乎其微。
回到村内,大娘為兩人指明方向,便去找人幫忙,袁尚唯恐此中有詐,攔在顧元珩身前進屋查探,确認無虞之後才讓顧元珩進門。
隻是在屋外站立 ,顧元珩就聞到了血腥氣和傷口潰爛時的臭味,不禁心下疑慮,這女子的傷恐怕不隻是因救下老人家的外孫女所得這麼簡單。
袁尚出身行伍,如今護衛天子微服私訪,自然身上備着不少藥物,叫老婦人打了一盆熱水來,便動手為那女子醫治,也恰看見了老婦所言的傷口。
聽到袁尚微訝感歎,顧元珩收起折扇上前去看,亦然因這觸目驚心的傷口失神。
“這莫不是烙刑後留下的創口——罷了,無論如何,先盡你所能救人吧。”
他才言罷,那女子身上吃痛,忽然驚醒,擡起枯瘦的手鉗緊在了袁尚的腕上,黑亮的眸子滿是警惕地看向顧元珩。
即便她眸中全是厭惡與提防,與她對視的刹那,顧元珩隻覺心口一窒。
小憐一直躲在門邊看着,不敢上前,如今見到這女子醒了,竟也不怕她這觸目驚心的傷口,饒過顧元珩,上前拉住了她的衣袖,怯聲道:“姐姐,你不要怕……”
那女子低頭看向小憐,眉目柔和了些許,覺察到自己如今身處安然之境,兩個男子亦是在幫助自己,她松開了手,緩緩阖目。
袁尚看了看自己被抓紅的手腕,眉峰緊擰。
他将藥粉灑在她的小腹上,女子微蹙了眉頭,面露痛苦神色,啟唇舔舐着幹裂的唇瓣,卻不見一聲呻吟。
“得罪了,姑娘先忍一忍,很快就有郎中前來,用上麻藥可能會少些疼痛。”
顧元珩柔聲道,那女子便又睜開眼睛望向他。
這一次她的目光停留得更久了一些,抿了抿唇角,眼中因藥粉的蟄痛留下一滴淚水,神色卻依舊淡然。
很快,馮金便帶着郎中回到村中,袁尚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将位置讓開,接過老婦人端來的水盆将手上的血污洗淨。
“楚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顧元珩點了點頭,同袁尚出了屋子。
袁尚壓低聲嗓道:“陛下,此女身上的确有刀劍之傷,似乎是些鄉野的鋼刀砍刃所緻,卻都隻是在表皮而已,真正傷得極重的,卻是身上的兩處烙刑,還有數不清的鞭傷,隻是她身上血污泥污太重,卑職又是男子,不便查看究竟是因何所緻。”
“鞭傷?”
“是,卑職以為此女來路不明,為保陛下安全,不如讓卑職留在此處,陛下與馮内侍先行前往駱钰縣城。”
顧元珩笑道:“那若是朕在駱钰縣城遭遇賊人,又當如何?你的擔心不無道理,朕知道了。”
袁尚亦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不再多言,跟随顧元珩進了屋。
郎中已經開好藥方,交給了馮金,告知衆人女子小腹上的傷勢過重,傷口已然化膿,并且摔斷了腿骨,這幾日務必要在家中床上靜養。
那女子蹙眉,掙紮着要起身,大娘連忙阻攔:“這本就是我女兒從前的屋子,姑娘在這裡安心住下便是,你救了我們的小憐,我們自當照料好你。”
郎中亦在旁勸解,可是那女子卻仍舊十分抗拒,唇瓣張合着,卻并不說話。
顧元珩從郎中身後走上前,溫聲道:“姑娘可是傷了咽喉如今不能言談?還是——”
見她手指在大娘的掌心寫着什麼,大娘卻因識字不多,并未懂得。
見她面露難色,顧元珩上前一步坐到床邊分辨,才看懂她在寫什麼。
“他們擋了路。”
“我隻是恰好撿到了她。”
“撿到東西物歸原主又有什麼好謝的……”
顧元珩呢喃着讀出,還未參透她究竟是何用意,擡眸時卻與那女子對視,她面上被髒污沾染,看不清容貌,卻襯得一雙眼睛格外多情。
她點了點頭,似是累極了,長歎一聲,望向積着蛛網的木梁,冷漠疏離,拒人千裡之外。
顧元珩不由得輕笑一聲,起身離開,面向大娘朗聲道:“看來這姑娘是個極謙遜的人,行好事不留名,恐勞累了您二位,不好意思答應。”
那女子猛然轉頭,似乎是因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而頗為惱怒。
“哎呀姑娘,你和我們客氣些什麼,放心吧,你想在這裡住多久便住多久,你先歇着吧,我去給你弄口飯吃,這兩位公子呢,今日多謝你們了,你們也留下吃過飯再走吧。”
這一次,反倒是袁尚和顧元珩來不及出言婉拒。
大娘不由分說離開了,到院中劈柴生火,袁尚隻得跟去幫忙,郎中向顧元珩叮囑幾句,便先行騎馬回到駱钰縣縣城内。
如此,屋内便隻剩下顧元珩與那女子面面相觑,她直直地盯着顧元珩看,不知為何,他竟從這冷漠鄙夷的目光中看出幾分嘲弄—— 誰讓他方才曲解了她的用意。
“姑娘可是有話要說?請你諒解楚某冒犯,你是天生不會說話,還是壞了嗓子如今不能開口?”
那女子擡起纖細若無骨的手腕,撚起一指比在自己的咽喉上,做了一個向下切劃的手勢。
顧元珩神色一凝,越是讀懂了她的意思,不再追問。
他微微正色,肅聲試探道:“你救了這小姑娘,自然是勇義之舉,可是依照大周律法,殺人者也難逃死罪,你先休養身體,也要想好脫罪之辭。”
不料她完全不在意生死一般,眯起雙眼,擡手指向顧元珩,又指了指門外幫助大娘劈柴的袁尚。
她默默念道:“騙子。”
“為什麼要騙這兩位老人。”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你們有何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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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為何這樣說呢?”
顧元珩剛想發問,卻見她因扯動了傷口吃痛,面色比方才更為慘白,裹在小腹上的紗布再度被染紅,心生憐惜,不想讓她傷神,将辯解的話留在心底。
“郎中說了,你要好好養傷,我們并無惡意,你不必擔憂,而且依照你所說,你隻是把那小姑娘撿了回來而已。”
那女子盯着他瞧了半晌神色緩和了些許,默道了句:“多謝。”
應當是在謝方才袁尚的救助之義。
顧元珩覺得這女子很是有趣,行至一旁的小桌前,仔細端詳女子随身的小包袱,并未私自打開來看。
聽到身後的響動,他回身便看見那女子指向這包袱,忙道:“不,我并不是要——”
她搖了搖頭,示意他将這包袱拿過來。
畢竟是當朝天子,這樣被人用眼神和手指使喚還是頭一回,顧元珩楞了一下,将那包袱放到她的床頭。
那女子偏是靠着自己的氣力坐起身,從那包袱中翻找出幾塊碎銀,遞給了顧元珩。
“你的意思是,這銀子是給大娘大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