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了點頭,随後用手指在床邊寫道:
“還有你們今夜的飯錢。”
“謝謝你那手下的藥。”
顧元珩有些哭笑不得,可是看着女子堅定的神色,也并未推辭,上前從她手中接過了那些碎銀,她小指的指腹淺淺擦過他的掌心,留下冰涼的觸感。
看到顧元珩還想道謝,她冷漠地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寫道:“明日我就會離開,我也關心你們的事,我累了。”
罷了便側過身躺下,顧元珩自然不再貿然打擾,退了幾步,離開了小屋,将這一把碎銀交給了馮金,讓他代為收好,待明日離開之時,添上幾個金餅一同送給兩位老人。
老婦人手腳麻利,很快便做了一頓清淡的飯菜,為那女子留下一份之後,請三人上桌,還開了壇自家釀的米酒,多謝顧元珩一行三人的義舉。
吃飯前,顧元珩已經吩咐袁尚去查看那夥收債之人蹤迹,袁尚在數裡外的林間土地廟中發現了那群人的屍體,大多是被一劍斃命,地上還有一把折了刃的斷劍,想來是那女子之物。
故而吃飯時,他不經意問起兩位老人如何會欠了這些兇徒的債,這些人又是何等身份,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進村強搶孩子。
“還不是因為這天殺的雪災,唉,公子啊,你們一路進村就不覺得我們小葉村如今人少得可憐嗎?”
顧元珩道:“我不是本地人,卻也的确感到有些寂寥。”
“哪裡隻是雪災啊,”老漢歎道,“凍死的,餓死的,前幾月再一征兵,村裡便更沒人了。”
聞言,顧元珩不由得心頭一緊,想起先前京城中街市之間的傳語——“且做慈母湯,骨肉充兒饑。”
“冬天那時候什麼吃的都沒有,隻能和這些縣城裡的人借債換糧,我們女婿走的時候連件好的禦寒衣服都沒有,買東西,又要錢,債就是這麼欠下的,也是沒有辦法啊,知道這群人就是豺狼,可是又能怎麼辦呢?”
老婦人給外孫女口中塞了塊餅子,讓她端了飯菜去給那女子送去,抹淚道:“當時說得好好的,隻是換錢,一時還不上再多還一些,誰承想他們還打起了孩子的主意!”
袁尚也有些坐不住了,向南拱手問道:“可是當今陛下在寒災之時便三令五申,不得鬻賣婦孺,違者處以極刑,這駱钰縣距離行宮不過百裡,定州距離京城不過五日之行,這群人怎敢猖獗至此?”
“不讓賣,那不是全憑良心嗎?陛下在京城裡自然不知道,那時候雪有半人高,吃什麼喝什麼啊?等朝廷的救濟糧?哪裡有呢!你們是要考官是不是?也好,多些好人做官吧。”
大娘看到袁尚面色青白,戳了戳老伯,讓他不要再胡言亂語。
顧元珩亦在桌下拍了拍袁尚的手臂,示意他不必多言,吃過飯後吩咐馮金記下兩位老人口中的放貸之人。預備明日再在村中多留半日,看看村中是否還有其他人家為這群惡賊所擾。
兩位老人為三人收拾出了一個幹淨房間,恰在那女子所在的小屋旁,顧元珩本欲回屋靜養,卻聽到了那小屋中傳來小憐的歡笑聲。
他立在門邊向内瞧,看到原本在飯桌上怯生生不敢多言半個字的小憐捧着一把石子在那女子床頭擺弄,一旁擺放着吃得幹幹淨淨的碗盞。
顧元珩心中的煩擾焦憂,頓時消解了大半。
他轉身欲走,瞧見那女子看向小憐時眉目淺淺的弧彎,唇角提起一抹轉而即逝的笑意。
*
明明入夜前關好了窗子,明明顧元珩同袁尚馮金通入住一間小屋,偏生第二日起來,隻他一人染上了風寒,雖然能下地走動,頭卻昏痛不止。
馮金和擔憂不已讓袁尚代勞,自己留下照料顧元珩左右,兩位老人天還未亮便至田中勞作,故而小院内靜悄悄的,隻有竈台大鍋内煮着的糙米粥散發着淡淡甜香。
顧元珩坐在窗前望着遠處靜谧的山色和這田舍之景出神,身後端來了一盞熱水。
“陛下請用。”
“嗯,這麼快便好了?”
“不,是那名叫小憐的小丫頭恰在燒熱水。”
顧元珩歎道:“這樣小的孩子便如此懂事能幹,果然是讓人憐愛——朕并無大礙,你快去幫她吧。”
“是。”
有了馮金幫忙砍柴,從井裡打水,小憐很快便備下了一盆溫水,踉跄着端到了那女子的床前,随後拿了三個碗,站上小凳想要去盛鍋中的米粥,多虧有馮金扶着,才沒有因慌亂摔下去。
“小憐,我們不餓,你隻給那個姐姐盛一碗便是了。”、
顧元珩輕咳幾聲,披好衣衫走出屋門,小憐被馮金抱了下來,仰頭看着他小聲說道:“外公說,你們有份,這個好喝的。”
昨夜因兩位老人所言,顧元珩心中本有些郁結,可是看到小憐天真無邪的面容,不禁蹲下身愛憐地輕撫她的額頭。
“那便多謝你了,隻是無需你勞動,我們自己來就好了。”
小憐仍是搖頭道:“姐姐洗臉……喂姐姐。”
“好,那我們來幫你。”
他站起身盛了一碗粥,挽着小憐的手走進那女子的小屋,放在小桌上。
馮金被那女子看到兩人後轉瞬間變得冷厲的目光吓了一跳,不禁質問道:“姑娘,你為何總是用這種眼神看我們,我們公子昨日可是救過你的命啊,我們并不求你感激報答,可是你也不能這般仇怨吧,還是這其中有什麼誤會?”
顧元珩讓馮金不必再說下去,隻俯下身問小憐:“你要幫姐姐洗臉了是嗎?那我們就不便在此了,你還有什麼要我們幫忙的嗎。”
小憐點了點頭,指向一旁架子上的陶罐,馮金幫她拿了下來,交給了顧元珩。
“這個是什麼?”
“糖。”
小憐打開罐子,米糖的香味撲面而來,她取了一塊含在口中,給了顧元珩和馮金一人一塊,又十分偏心地給那女子拿了三塊,封好罐子交給顧元珩。
“小憐這個月,已經吃過了,你們不要告訴外公外婆。”
“好,不告訴。”
見這孩子逐漸和自己熟絡起來,顧元珩笑得如沐春風,就連一向不苟言笑的馮金,眼角也帶上了笑意。
可是小憐把那米糖交給那女子時,她卻堅決不肯吃,馮金看小憐急得都要哭出來,上前勸解:“這是小姑娘的一片好意,你這女子也是古怪,為何如此不領情呢?”
她看向顧元珩滿眼皆是冷漠,擡起手指默默寫道:“吃糖不過是騙自己罷了,和做夢有什麼區别?”
“你們真的很煩人。”
顧元珩仍舊是面帶笑意,讓小憐到自己身邊來,溫聲道:“姐姐如今身上都是傷,不便走動,吃了糖不免口渴,喝多了水又多有不便,你把這米糖留下,我們午後雖要離開,可是想必不日後便會再回來探望你,到時候我給你再買上許多,可好?”
小憐破涕為笑,點點頭,張開雙臂抱了抱顧元珩,随後便又壯志躊躇,拿起打濕的布巾,上前為那女子擦拭手臂,馮金也上前幫忙投洗,顧元珩覺得有些胸口有些悶痛,走出門掩面輕咳,喝了些熱水,将喉間的血腥味沖了下去,便聽得屋内馮金愕然一歎。
“你,你的臉怎麼回事……”
顧元珩回了屋,看到那女子的面上的血污和泥痕被溫水擦拭幹淨,露出了一道幾乎貫穿整個左半邊面容的傷疤,可是待他走上前看清她的面容,卻一時呆愣在原地,錯愕間念出了一個“煙”字。
那女子擡手去撫自己臉上的傷口,不由得冷笑了一聲。
馮金看向顧元珩,一時不知所措。
“……姑娘,可否問你一個問題,你應當并非梁州祖籍吧?”
見顧元珩如此詢問,那女子的神色當下警惕起來,下意識挽住了小憐的手。
覺察到自己一直在盯着這女子的臉,頗為失态,顧元珩向後退了幾步,表達歉意。
那女子搖了搖頭。
“好……”
顧元珩叮囑小憐小心幫助那女子擦拭身體,随後便帶着馮金快步離開了小屋,站在晨光晴好的小院内恍然失神。
“陛下,她怎麼——”
“不是,這應當隻是恰巧罷了,應當與她無關——”
他重重咳嗽了幾聲,收起紛亂的思緒,可是身形卻搖晃起來,不禁扶住了馮金的手臂。
“你可還記得,從前朕隐姓埋名躲避追殺之時,也是住在這樣的一處小院内,怎麼這一切都好似夢境一般——不行,袁尚去哪裡了?朕命你準備的錢财呢?朕的病無礙,我們去尋袁尚,我們去駱钰縣城!”
馮金黯然感歎一聲,去為兩人牽馬,
這匆匆一别,兩位老人家再見到這位楚澄公子,便已經是五日之後。
顧元珩在駱钰縣城内買了一間幽靜的宅院,暫住其中,一連五日勞心于尋訪民間,往返太皓行宮,染上了咳疾,馮金為他請來的郎中恰是那日前往小葉村為那女子醫治之人,問起了那女子的近況。
顧元珩這才從那五日前的愕然中驚醒,思慮良久,讓袁尚留在駱钰縣城繼續察糾當街棒殺縣尉一案,讓馮金買了一些吃食和藥品,還有幾件幹淨的衣衫,臨行前,又特意把從行宮帶來的藥物與在縣城内所買調換。
這一次,自然是以探望小憐之名前去。
行至小葉村兩位老人的家中時,恰是午時,顧元珩簡單說明了來意,和兩位老人寒暄幾句,便進了屋内。
小憐抱着那女子的手臂,兩人蓋着一條薄毯,靜靜睡在小床上,顧元珩情不自禁将那女子胸前抓着的蒲扇拿開,看到了她臉上的疤痕已經結痂,他此次前來帶了不少能消除疤痕的藥物,亦有許多名貴補品,想來她一定可以快些養好身體。
老人家說,這姑娘不能開口說話,總是很有禮貌,卻很防備,也隻有小憐能懂她說什麼,一次她提起她的名字叫姜眉。
姜眉。
顧元珩在進屋前便在心底念了好幾次這個名字,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個“眉”字,可是想起她那淺淺的笑顔,娟秀的眉眼,大抵便已經認定了是這個“眉”字。
見兩人都睡熟了,顧元珩打算離開,起身時卻不慎碰到了小憐的手,小憐迷迷糊糊醒來,一眼便認出了顧元珩,挽住了他的手。
這一來,姜眉自然也醒了,午睡惬意,可是見到一個本應當不會再出現的人,卻不算是好事。
“哦,你莫要誤會,我隻是聽大伯大娘說小憐在這此,我剛進屋,不知道你二人已經熟睡。”
小憐見到顧元珩隻覺得高興,根本想不得那麼多,起身便要下床,卻忘了她和姜眉蓋着同一條毯子,如今正是天氣炎熱的時候,姜眉又要養傷,身上穿得格外單薄,顧元珩雖未斜視,卻也忙抖開折扇,擋在自己的面旁。
“……小憐,你幫姐姐穿好衣服。”
姜眉吃着痛坐起身來,盯着顧元珩的扇子,冷着臉扣上了衣襟。
“好啦,”小憐笑着說道,“我以為哥哥不回來了。”
“怎麼會呢,君子一諾千金,既然是許諾了小憐,便一定不可不信守,你看這是什麼?”
聽着“許諾”二字,姜眉不由得垂下了眼眸,神色肉眼可見地暗了下去。
顧元珩指了指馮金拿進來的東西,小憐很是高興,上前去看,姜眉眯起眼睛,警惕地看向顧元珩。
無需她開口,顧元珩笑着答道:“是這樣的,小憐這孩子身世可憐,又十分懂事惹人憐愛,我有心收她為義女。”
“義女?”小憐自然不懂這些,隻是簡單跟念,随後抱着一罐米糖,到姜眉身邊,卻問顧元珩:“姐姐現在能吃糖嗎,吃一點點也不能嗎?”
“差不多了,不過還是要看姐姐答不答應呢。”他笑着輕撫小憐的頭,目光卻落在了姜眉的身上。
小憐掰了一小塊米糖遞到姜眉的唇邊,她難以拒絕面前這張天真無邪,不摻雜一絲用意的臉,張開口含了進去。
随即颔首,眼淚如銀線一般落下。
是米糖啊,真甜。
這樣香甜美味的東西,怎麼會不好吃呢?
她自己愛吃嗎,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畢竟她從前辨不清那米糖裡的胭虿散,如今辨不清顧元琛給她織就的一場裹挾背棄與利用的甜夢。
她當真是,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