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東昌刺史呈奏,稱旗江以南缙陵、瑞金多地遭逢旱災,請求朝廷赈濟,他擔心因災情緣故,一時不能給姜眉帶來,所以并未許諾,轉而問她是否還有别的喜愛的東西。
“為什麼問這個。”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喜歡什麼東西”
她想起當日顧元琛也曾這樣仔細地問過她。
為什麼呢,她喜歡什麼又有何用,她不是應當知道陛下喜歡什麼嗎?
“你不知道自己心中好惡?所以才要問你呀。”顧元珩溫聲道。
他吃完了那塊綠豆糕,拿過她的帕子,仔細擦拭手指,漫不經心說道:“問過後你便能好好想一想,或許便知道了你能喜歡什麼?若要一個理由,那便是我心疼你這樣清瘦,想讓人為你做些好吃的,補補身體”
“謝謝。”
白皙修長的手指抵在她的唇邊。
“小眉你我之間無需言謝,以後不要說這樣的話了。”
“嗯。”
她想了想,寫道:“其實我喜歡吃肉,因為吃肉之後才會有力氣。”
“嗯,那如今是不喜歡了?”
顧元珩隻覺得自己離不開姜眉一般,才把手指從她唇瓣上移開,便又把人攬在懷裡,想必“愛不釋手”便是如此。
或許是老天安排,讓他遇到了這樣一位妙人,即便是懶懶坐在那裡書寫着讓人不宜看懂的話,也隻覺十足可愛。
“會想起不好的事情。”她寫道,“很不好的事,你可以聽我說嗎?”
“你想說出來便說,我會好好聽着,看看是多壞的事。”
他将下巴輕輕枕墊在姜眉肩上,把她抱得更緊。
“你或許沒有見過……但是人是會吃人的。”
且做慈母湯,骨肉充兒饑。
顧元珩眸光震顫,的聲音多了一絲沙啞,低聲道:“對不起小眉,我也隻是聽說過這樣的事。”
“我見過,就是寒災的時候。”
“一邊堆着人骨頭,上面紅的,下面堆着的發黑了。”
“另一邊兩個人被綁者。”
“和待宰的牲畜一樣沒有區别。”
“我之前可能對你說了些不好的話,因為我誤解了你。”
“我以為你隻是個愛闊綽出手的有錢富貴公子,對不起。”
“可是人命真的不算什麼,太輕賤了。”
“小眉,你不要這樣說——”顧元珩看到姜眉一筆筆寫下這樣殘忍的話,又想起那句讓他連日來寝食難安的“且做慈母湯”,不免心頭一窒。
隻是見姜眉還要寫下去,他便停了勸慰之語,把人攬緊了一些。
“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因為我從前也做過壞事。”
“收錢為人賣命,視人命如草芥。”
“我一直在找自己的妹妹,找了許多年。”
“後來我才知道她們早就死了,我的小妹甚至還沒長大,青州大旱的那年,她就被吃掉了。”
炭筆斷了。
姜眉控制住自己顫抖的手,輕輕将掉入床榻間的碎屑撿起。
“無礙,我再去給你拿一支,沒事的,你等我。”
顧元珩看着那顫顫巍巍的字迹,一時愕然,他不舍得離開姜眉,也不忍留她一人。
他起身去拿炭筆,姜眉的背後變冷了幾分,她悄悄落下幾滴眼淚,砸進被褥織花的暗紋上。
“好了,小眉。”
他把炭筆放在姜眉的掌心,在她的耳側輕聲安慰。
姜眉頓了頓,繼續寫道:
“看到那些人骨頭和被剔下來的肉,我就想起來我的小妹。”
“刀子割在肉上很疼,我知道的。”
“她還那麼小,那時候她要多害怕。”
“所以後來,我便很少沾染葷腥,慢慢的,一口也吃不下。”
姜眉哭了,啜泣聲飄散在碎玉亂珠一般的淋漓雨幕中,顧元珩靜靜抱着她,用彼此的溫度抵抗這夏時清寒。
“小眉,今後你有什麼心事,要同我講出來,切莫一個人悶在心裡。”
姜眉點了點頭,把這難以言說的積郁傾吐出來,已然讓她好受了許多,何況這是楚澄。
她擦淨了腮上的淚痕,轉過身主動抱住楚澄的肩膀,在他耳畔小聲說道:“謝謝,不過你也不要難過,也不要想那些畫面,會睡不好的。”
顧元珩心中唯餘憐惜,苦笑着呢聲道:“好”
“小眉,你可還記得妹妹們叫什麼?還記得她們的生辰麼?明日得閑,我讓人在城郊尋一處風水寶地,為她建一個衣冠冢吧。”
顧元珩輕撫着她的額頭,又道:“如今你是我的至親之人,她們是你的親姐妹,這些理應是我做的,你不必推辭謝絕。”
姜眉猶豫了許久,知給了他兩個名字,姜芮和姜盈,至于生辰之日,姜眉就連自己的也不記得了。
隻是不知因何緣由,提起生辰二字時,她的身子猛地顫抖了一下,顧元珩因而主動說起了自己的生辰之日。
夏至。
姜眉捏緊在手中的小冊子和炭筆掉落在了被榻上,下意識抓緊了楚澄的掌心。
顧元琛的生辰,也是這一天。
他說這一天也可以是她新的生辰,他說會陪她過好這個生辰。
依照他的謀算,也是打算這一天把她作為贈禮,送到陛下的床上去。
“小眉?”
見姜眉面色發白,額前沁着冷汗,顧元珩柔聲問她是否不喜歡這一日,或是這一日曾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故而讓她耿耿于懷。
他在姜眉額前落下一吻,安撫道:“好,我們不提生辰的事,你若是想不起來了,便可以想一個你自己喜歡的日子做生辰之日,今後我在這一日為你慶賀,也和你一同悼念妹妹們可好?”
“嗯。”
隻是姜眉仔細回想了一下,似乎她的生命中,沒有哪一日值得留念慶賀。
就像先前顧元琛說是夏至,她便答應了,因為這一日似乎并未發生過不好的事。
何況那是他的生辰。
太可笑了,她這一身殘破,唯一能展示出來給人看見的一絲真心,也成了千瘡百孔的笑話。
姜眉覺得肩頭有些寒涼,便挽着楚澄的手在他身側躺下。
顧元珩見狀,吹滅了床頭的燈燭,卻并未睡下,隻是借着月光仔細端瞧一番她的臉。
他這才發現,她的眼裡噙着淚水。
“楚公子,你喜歡生辰之日嗎?”姜眉在他掌心寫問道。
顧元珩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便也認真思考起來,答案是喜歡。
瞧姜眉的模樣,或許是她又在胡思亂想些過往陰霾,若他也答興緻爾爾,想必她也不會再問下去。
“我若是想把夏至當做自己的生辰之日,可以嗎?”
顧元珩并未立即回答,先俯下身去抱她,才覺她肩頭一片冰涼,驚訝她身上方才還暖着,隻不過是閑話幾句的功夫,便成了這樣,甚至貼緊她時,整個身子似乎瑟瑟的發抖。
“身上冷嗎,怎麼不告訴我?”
心裡說過要待她千倍百倍憐惜,終究是有了疏漏。
姜眉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轉過頭望着他,鴉羽一半墨蘊的睫毛,借着依依月色,在睑下形成了一道陰影,遮着眼眸,藏着一滴眼淚。
顧元珩一時情動,俯下身在她眼角處啄了一下。
“好啊,你能同我一起過生辰之日,我自是求之不得,也好過一人面對着香果珍肴無趣。”
姜眉又問他生辰之時常做什麼,顧元珩不免想到月餘前的一番安排。
“多是和親人好友設宴歡聚,外出賞玩,收些賀禮祝福罷了——今年或許不同,一來是有你同我一起,二來是我遠行在外,并無親朋在此。”
他柔聲道:“小眉,你也許久不曾出門了吧,等你的傷養好之後,我們的生辰之日,我帶你去定州城城郊賞玩一番可好?”
*
“提前設宴?”
聽罷何永春讀信,顧元琛一雙眸子總算是添上了幾分色澤,怔怔的掀起簾子,眺向前方仄縮在密林之間不見邊際的路,不禁蹙眉扶額,胃間一陣翻湧。
何永春連忙叫停了車夫,讓顧元琛枕着自己的腿,奉上熱茶,為他拍撫後背。
“王爺還難受嗎?一連三日大雨,官道一時被毀,這舊官道的确颠簸了一些,我再讓車夫小心些——”
“不必,”顧元珩抿了一口熱茶,低聲說道,“本王無礙,丞使可有賞過?”
“王爺放心。都是按您的吩咐,隻說您病得厲害,帶血的帕子也讓他們瞧見了,陛下命您尋找的草藥亦一并帶走。”
“嗯,給我看看。”
顧元琛要來了顧元珩的親筆和密函仔細讀了一番,手指一松,便如棄物一般滑墜在了地上。
“這是什麼意思。”
他緊閉了雙眼,回想着信中“懇切之語”,蹙了眉頭轉過臉,蜷進絨毯裡。
“皇兄不是說要在夏至生辰之日慶賀大捷之喜,為此連連催逼半月有餘,怎麼忽然改了主意?”
何永春為他揉按着眉心,隻當是哄着他,放言道:“嘿,依老奴看,許是陛下想明白了,想來陛下和王爺同一日生辰,若是在當日設宴,王爺戰功赫赫,揚我國威,自然是萬衆矚目,陛下不願被王爺壓了勢頭,便又改了主意。”
“不論何時,這自然是應當的——”
他用指節叩了叩桌台,不滿道:“可是他說今年生辰之日設宴他不便出席,又是做什麼?”
“說什麼為本王一人設宴,好啊!他倒是想得周全,誰來慶賀?讓母後和顧懷樂,還有新回來的宗馥芬齊坐一桌,一起氣死本王嗎?”
言罷,他不禁又覺得眼眶隐隐作痛,何永春連忙安撫:“王爺,既如此,我們便自己過生辰,最好是那時我們先回京城,回我們王府快活去。”
提及“快活”二字,何永春的聲音虛顫了幾分。
莫說是自家王爺,就是他,又如何能真正快活起來呢?
當日王爺和姜眉那丫頭都已經約定好了,夏至之日,她就能以側妃的身份陪着王爺出席宮宴,好好的風光上一回。
此後,再有宗赴将軍上下幫襯着,她得一個好身份,便是名正言順的敬王妃。
不是都約定好了,她和王爺一同到東昌去,今後一生一世都逍遙快活着。
怎麼忽然就鬧成了這樣。
她受了那麼重的傷,身子也不好,到底去了哪裡?
何永春心裡也想着她,從前覺得這丫頭沒禮貌,又兇又倔,如今回想起有關她的事,無不是可憐心疼。
都怪他,那日就算是被她用劍捅出幾個窟窿,也把那誤會同她說明了該有多好。
“到時候,回了王府去,就是回家了,王爺好好休養,我們還有許多事沒做呢。”
顧元琛輕應了一聲,便卷緊了絨毯。
默了少頃,他呢喃道:“我讨厭夏至之日,本王不喜歡什麼生辰之日!”
“那就不過了,到時候王爺就稱病,誰也不見——小瑩和琉桐一直想見王爺,若是讓洪英帶她們前來定州行宮,想必夏至前一定能到。”
“随便。”
又沉聲許久,他忽然坐起了身,陰沉着眸光,冷冷道:“最近皇兄不是在定州微服私訪,玩得不亦樂乎嗎?讓人去查,本王倒要看看他做了些什麼,這般廢寝忘食。”
“他和趙書禮不放過本王,本王也不能讓他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