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再憂思傷神……靜養……”
“娘娘身子……嗯,是從前積勞……如今是……”
燕兒和太醫的聲音壓得極低,切切密密,反倒讓姜眉驚醒。
坐起身來,溺水後鼻喉間堵塞的血腥氣讓她劇烈咳嗽起來,驚動了帳簾外正在交談的燕兒與太醫,随後才感到蝕骨的冷,讓她不得不蜷縮回被褥中。
被顧元琛恫吓威脅,姜眉情緒太過激動,一時昏迷跌落水中,偏那池子又是常年陰寒不見光的,因此即便裡三層外三層裹着,她唇上的青紫仍分明可見。
隻是燕兒的眼中顯然多了些擔憂之外的情愫,她為姜眉擦了擦汗,便讓太醫坐下再次診脈,得了首肯,燕兒跪坐在姜眉床邊,滿心歡喜地說:“娘娘,您說這高興事總是來得巧,咱們誰都不察,若不是今日出了事,太醫也診不出您已經有了身孕了!”
姜眉身子一怔,像是撞鬼了一般,她渾身還冷着,忽然遭這當頭棒喝,登時氣血上湧,鼻中流出鮮血。
她推開燕兒遞來的帕子,拼命搖頭,忘記了自己不能說話,咿咿呀呀急切地詢問着。
她怎麼可能有身孕?
姜眉握住太醫的手,在他掌心急促寫道:“一定是錯了,不可能的,我早就不可能再有孩子了,我早就喝過青樓女子的絕嗣湯藥,不可能的!”
她不是一般的後妃,太醫自然清楚,小心謹慎擔心出了差錯,可是聽到姜眉這樣講,仍不免心頭一駭,隻當做是沒有聽到,恭敬答道:“娘娘,絕不會錯的,微臣向您保證,您的确已經有兩月餘的身孕了,先前娘娘身體羸弱,因而胎像不顯,乃是微臣失職。”
燕兒看不懂姜眉寫了什麼,隻當她是因為年紀輕,心中害怕,便好心勸解,說着些恭喜的話,燕兒也的确認為這是一件喜事,這腹中的孩子,隻要生的下來,便一定是陛下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若是再有幸是個皇子,那姜姑娘今後不可估量,她也能跟着享福……
卻是不知道,為什麼姜眉這樣驚慌失措,眼見姜眉眼淚奪目而出,燕兒忙上前一步将她攬在懷中。
“娘娘您别怕,這是好事啊,哪有女子不生孩子的,陛下這麼多年一直都沒有子嗣,要知道——”
“我怎麼可能有身孕的?”
姜眉在燕兒手上寫道,她不敢相信,不知道是該喜還是憂,那碗絕嗣的湯藥,是她當着褚盛的面親自喝下的,她斷了自己今生的後路,若非如此,她或許更早就會殺了褚盛……
她這才緩緩把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又向下移了移,熱淚奔湧。
“是真的嗎?”她嘶啞着詢問太醫,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不知是哭還是笑,強撐着直到燕兒和太醫離開了身邊,她才抱住被子恸哭,直至脫了力氣,軟躺在床上。
這是她的孩子?是她血脈相連的親人,她今後不會再是孤身一人在這世上了?
喜悅轉瞬即逝,她知道自己的淚從未停過,她懼怕,顧元琛的陰狠猶如密不透風的網,讓她窒息,這個孩子若是能平安出生,之後要怎麼辦?
她不堪的過往,已經将她折磨盡了,不應當再傷害這個無辜的孩子。
不能再錯下去了,她應當把過去的事告訴顧元珩,那是楚澄,不是顧元琛,他那樣溫厚的人,即便是鄙夷她的過往,也不會遷怒于這個孩子的,對嗎?
就這樣惶惑不安着,日薄西山,燕兒帶着晚膳來了,她遠比姜眉喜悅,憧憬于美好的未來,直到姜眉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上前抱住她。
“呀,娘娘,你身子怎麼這麼涼!可是有什麼心事……您怎麼一點都不開心呢?”
覺察到姜眉在啜泣,看着她惶惑不安的面容,燕兒心底的單薄喜悅也被瞬間撕碎了,她心底知道的,姜眉其實并不适合留在皇宮中,就算是做宮女,也不合适,更不要說是做後妃,她有一些冥冥之中的預感,總感覺姜姑娘要死在這裡。
隻是想多了,燕兒又覺得不願多想,她一廂情願地把這當做是好事,是福氣。
“姑娘,你别這樣,有什麼事你一定要和燕兒說啊,你這樣子,我會害怕的……你是不是不想有孕?”
姜眉搖搖頭,可是這否認後的沉默,遠勝先前的否認。
“我可以走嗎?”她在燕兒手心寫道。
“啊,姑娘怎麼還要走呢,隻怕不行吧……如今你不僅是小憐名義上的母親,你腹中還有皇嗣呢,這樣的話不可随便說出口啊!”
燕兒不明白,為什麼姜姑娘要走,現在的日子不好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有人伺候着,她怎麼總是要離開,之前就是,說來若是沒有那場行刺,隻怕姜姑娘真的狠心要走了。
眉姜知道這個答案會是這樣,她不想為難燕兒,再度跌回了自己黑暗無邊際的世界裡。
燕兒心裡悶得難受,這一次她沒有離開,而是把晚膳放下,确認了沒有人在外,默默地坐在了姜眉的床邊,終于鼓起勇氣小聲地問:“姑娘,你是不是覺得在這裡不開心,你喜歡做什麼呢,是習武,騎馬嗎,我知道你做這些覺得自在,你留在陛下身邊,就不能這樣自由了,你是因為這個才想走的嗎?”
姜眉在她手上寫了一句話:“不,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喜歡做什麼,從前沒有時間去想,現在也沒有心力了。”
她半躺在床上,側着身,眼中的淚光閃爍着,燕兒握着她的手,心中不是滋味。
“你知道嗎,從我記事起我就在宮中了,那時石賊還占着皇位呢,從小的時候,教習的姑姑就說,不可有非分之想,想着去高攀宮中的貴人,我一直謹記着這句話,可是若說心裡沒有想過能一朝飛上枝頭,那都是假話,所以其實我不懂你,覺得你有些不識趣。”
“可是看着你這樣傷心,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了,你别太難過,若是你真的要離開,待你生下了皇嗣或許就好了,因為畢竟是皇家的血脈,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不能流落在外,陛下……他或許不舍得,但是會答應的。”
燕兒說得動情,也不禁落了眼淚,姜眉去幫她擦,啞着說了句“謝謝”。
她寫:“我父母和兩個妹妹都不在世上了,我沒有親人了,從前我不知道,所以那個時候親人是我勉強活在世上的原因。”
姜眉知道自己的過往是一灘腐臭了的泥,她也明白,她沒有什麼志向,不是什麼好人,不過是有一日活一日的撐下去了。
“我不配做這個孩子的母親,小憐也是,我覺得對不起她,對不起老伯和大娘,小憐和我說,她不喜歡這裡,其實是因為我,陛下才要帶小憐入宮的,對嗎,都是我的錯……”
她的情緒激動起來,又因胭虿散的緣故流出了鼻血,隻不過這一次不算嚴重。
燕兒聽得不對,她察覺出了這句話裡自毀的意味,抱緊了姜眉。
“姑娘,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啊,陛下很快就要回來了,你等他回來,就沒有那麼難了,陛下一定會護着你的,你知道好好和他說,他不會任你一個人傷心難過的。”
*
顧元珩為姜眉安排的人還算可靠,自得了那日姜眉不慎落水的消息,顧元琛的人一連半月都沒有打聽得有用的消息,她有孕的消息,卻是半月餘後從太後口中得知。
太後指明要見他,還稱若是他不入行宮請安,會親駕去看望他,為了避免落人口實,顧元琛索性也不再裝病,選了個觸黴頭的日子去見,心想總不會有更壞的事。
這次見了面,連句關心客套的話都沒有,太後當即便讓他跪下,顧元琛這些年連像樣的禮都懶得行,自然也不在乎她這無足輕重的威吓,确認自己沒聽錯之後,便坐在了一邊。
“你們都是死人嗎,太後大動肝火,若是氣病了怎麼辦,還不去請太醫。”
宮人們面目相觑,如坐針氈,太後也隻好給了自己一個台階下,讓閑雜人等都出去,隻留了自己的心腹掌事喜俊與何永春,何永春本想跪下行禮,可是顧元琛不會答應,便這樣僵持了下來。
見他不為所動,太後似是怒極了,直接摔了一個茶盞到顧元琛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