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中有怨?隻怕你怨恨之人是朕吧?與先皇後何幹?”
顧元琛掩面清咳幾聲,放松了身形,随後冷笑着回憶道:“劉素心幼時曾于臣弟身邊侍奉,此事陛下,太後娘娘,還有臣弟,皆是心知肚明,可是這麼多年啊,卻都是不肯提起,隻當是從未有過,是為何故呢?”
顧元珩側目,望向煙氣幽幽的香爐,沉聲道:“自是為了避嫌……當年她身陷亂軍之事已然害苦了她。”
“是嗎,僅此而已嗎?那就請陛下饒恕臣不敬之罪吧,在陛下心中,先皇後與聖女無異,可是在臣眼中,此女卻是心機深重,不擇手段——”
“住口,朕不想再議陳年往事!”
顧元琛卻道:“為何?明明陛下已經立她為後,她卻仍舊要沉湖自盡,陛下就不想知道實情嗎?”
沉默便是答案,顧元琛繼續說道:“當年先皇後娘娘得太後旨意接近臣,是以昔日舊情恩義之名……也隻怪臣弟識人不清,不辨忠奸,就讓她留在了身邊,叫她得意日日刺探軍情,傳遞消息。”
顧元珩拍案起身,厲聲道:“你一派胡言!那年是朕被叛徒出賣,不幸被逆黨圍困,與她失散,她為叛軍所虜,才流亡至東昌的,你不要以為幼時她曾侍奉過你,你便可以對她妄加揣測,你跟本不知其中實情!”
“是啊,她先至東昌,得了太後娘娘的授意,又為了陛下登基一統天下的霸業,不惜在臣弟身邊做了細作——陛下贖罪,那時臣弟當真不知她曾救陛下于水火之中,照顧被逆賊追殺,身殘卧病的陛下。”
“的确是成王敗寇,是臣弟無能,沒能盡早發現,陛下是不是以為,臣弟多年來一直對此耿耿于懷,希望能報複回來?可是臣弟不屑與此,琢玉怎堪與瓦礫相較?”
“你休要污蔑她!她絕不會如此行事!出去,給朕滾出去!朕現在就下旨命你戍邊!”
“陛下何故如此天真呢,莫不是不敢承認吧,承認了的話,便是承認了當年本應當是臣弟登基。還是陛下心中亦早已對此懷疑,隻是如今被臣弟說破了心思?”
顧元琛露出了天真又殘忍的笑意,依舊是波瀾不驚的模樣,答道:“請陛下恕罪,臣弟或許是一時失言,可是既然如今殿内隻有我二人,便不僅是君臣,更是兄弟,有些話不吐不快,在心中多年積攢成怨,臣弟已經為其所累。”
見顧元珩不語,他又道:“故而臣弟不懂,不懂為何陛下仍以為臣弟對此女心有舊情,臣弟心中隻有恨,隻有不甘。甚至數年不願提及此事,一來是不想傷了兄弟和睦,畢竟陛下與先皇後之情天地可鑒,實為佳話;二來則是顧及皇家的聲譽,既然已經有了一個身陷叛軍的皇後,便不該再傳出這般為世人不齒的醜事!”
“如今天下安定,亟待安生養息,免百姓受累,臣弟或許從前心有不甘,可是如今隻希望陛下善待血羽軍,自己做個閑散王爺頤養餘生罷了,故而今日之罪,臣弟不得不辯,更不可認,所言字句屬實!陛下皆可派人查證,至于當年之事,臣弟一人的确無憑無據——”
顧元琛咬緊牙關,恨恨道:“所以陛下為何不去問問太後娘娘呢?”
“當年先皇後娘娘曾身陷叛軍一事絕非是臣弟洩露,隻因當時臣弟雖恨,卻心也不甘,還驚詫于她多年欺瞞,不想以此報複,乃是太後娘娘為了隐瞞當年她所做之事,意欲斬草除根,當年先皇後為百官所指,固然是陛下才繼位不久,無法掌控朝局,也更是太後娘娘想要陛下迎娶宗室之女順勢而為。”
“陛下近年來對太後娘娘有意疏遠,想必不僅是有所察覺,更是心中疑窦叢生吧?”
言罷,顧元琛忽感到眼中一片濕熱,他擡手去擦,隔着紗布,觸碰到了黏膩的液體,随後聞到了混雜着藥味的血腥氣,顧元珩亦覺察到了他蒙眼的紗布被染紅,忙命馮金進殿去傳禦醫前來。
“不必!”
“不必了,皇兄……此乃進來常有的事,并無大礙,隻希望皇兄明鑒,臣弟真的累了,平定北境,滅國北蠻,已然是不負當日先帝囑托,亦不負天下黎民……”
“臣弟已經問心無愧了,但請就藩東昌,陛下今後善待血羽軍将士,便心願了卻。”
顧元琛轉過身,正了衣冠,向顧元珩一拜。
曾幾何時,他都在夜裡深深怨怼,恨一念之差,失了皇帝之位,每每跪拜天子,胸臆之間盡是不甘,可是似乎時間消弭,仇人薨逝,終是那麼一日,他連從前的恨,都已經學不會了。
他不想來,也不想回憶滿是痛苦和遺憾的往昔,他隻是站在這殿前便已經身心俱疲了,又強撐着講了這許多話,不知是為了什麼……
“你——”
他忽然提起血羽軍及就藩之事,反倒讓顧元珩一時失語,這誠然是他的在喉之鲠,卻沒有料想過會是在此時此情提及,如此,姜眉的事和他心中的猜疑,似乎也就無足輕重了。
顧元珩喃喃道:“當年南北相争,朕是先帝欽定的太子,你是繼承先帝遺願的皇子,你我二人少一人,則複國之期茫茫,可二人不能同朝,當年無論如何,注定遺患無窮,朕不能重用血羽軍,乃是因為血羽軍中皆是你的親軍,朕不得不防。”
他又念了一遍似是說服自己一般:“朕不得不防啊……”
“可是琛兒,你便是因為心兒之事對朕如此厭恨,頗多誤解嗎,你為什麼會以為朕必然做出殘殺将領之事?朕今日可以立誓,絕不會因你我之恩怨對血羽軍将士苛待殘害,希望你知曉此事。”
他看着顧元琛面上被染紅的紗布,不由得千萬慨歎,昔日手足之情至今日已然是無稽之談,總是想不通為何顧元琛如此心懷敵意。
顧元琛心中冷笑,面上不動聲色,他竟然有幾分慶幸,慶幸自己因眼疾不必再掩藏情緒。
“臣弟知曉了。”
“還有,當年你自東昌起兵,在當地深得民心,若你就藩東昌,朕不得不忌憚,即便你無心于此,也難免身邊之人裹挾用意,最終隻會招緻猜忌不斷,兩傷和睦。”
似是料定了他會這樣說,顧元琛心中反而沒有多少悲涼,隻問道:“臣弟身患寒疾,東昌水土宜人——”
“朕知道,缙陵豐饒,溧陽秀雅,皆乃水土豐美之處,你是朕的手足,朕看着你長大,朕不會對你無有偏袒,隻要不是東昌,天下豐饒之處你盡可挑選。”
“謝陛下隆恩。”
顧元琛放松了險些要咬碎的牙關,平靜謝恩,默了片刻,又道:“若是陛下疑心那女子與臣弟有關,大可叫來她與臣弟當面對質,至于昔年之疑,就請陛下去親自詢問太後吧。”
顧元珩沒再回應,命人扶顧元琛至偏殿歇息,待禦醫前來,随後便是默默坐在原處,看着宮人打掃地上茶盞的碎片,思緒飄散。
馮金在一旁候了許久,顧元珩才注意到他,擡眸問道:“是她向你求見朕?讓朕去探望她?”
“陛下息怒,是奴才擅自主張,一時失言了,姜娘子隻是詢問奴才陛下是否忙于朝政而已。”
“她還說什麼了?”
“娘子還說她身子比從前好了許多,即使有了身孕也不必太過小心,小憐姑娘在她身邊也沒有什麼,她想多見一見。”
“你跟了朕這麼多年,一向小心謹慎,朕從未罰罵過你,今日為何要這樣做?朕隻問你是否平安,沒有問你她說了什麼,你為何如此糊塗!”
見顧元珩餘怒未消,馮金連忙請罪。
“……是朕太絕情了嗎?就連你也覺得朕太過絕情了,是嗎?”
“奴才不敢!陛下懷疑姜娘子的身份并非是空穴來風,她能得了陛下的寵幸,已然是命中之福,陛下這幾日不見,于她而言不能算是不堪承受之事。”
顧元珩隻是搖頭,呢喃道:“罷了,你不懂朕為何不去見她,你不懂朕的用意。”
他踉跄着起身,甩開了馮金的攙扶,一路行至偏殿,打開床頭的暗格,取出一個暗雲紋的朱紫錦囊,顫抖着取出了放在當中的兩封書信,這都是當年先皇後的絕筆,一封留在她的書案上,另一封被縫在她冊封皇後的吉服之上,乃是她薨逝一年之後,顧元珩命人整理遺物時發現。
陛下若見此書,則妾已随殘花落盡,枯木凋零,此身去也。
妾本卑賤之軀,蒙陛下垂憐數載方苟活至今日,怎堪為後宮之主,更不可效行母儀天下之責任,反累陛下清名。
昔日流陷叛軍,妾貪圖苟活,未能全玉碎之志,而今百口莫辯,終成史筆污痕,招緻群臣诘難,皆是妾身一人之錯,今妾身于觀中思過,日日倍感悔恨,不忍見陛下眉間再染愁雲,惟願以死明志,更盼身死後陛下永祚基業,家國永定,四海清明。
妾身去也,陛下勿念。
顧元珩細細讀罷,已然雙目通紅,鼻酸難抑,可是将要打開第二封書信時,他卻猶豫了,他想起敬王顧元琛方才的誅心之言,用顫抖着的手打開第二封書信:
殿下,這是心兒最後一次稱您為殿下了,心兒知道,今後您便是大周的皇帝,是天下的君主了,心兒雖不能見到,卻知殿下将來定是名垂青史的明君,心兒知道殿下一路走來曆經千難萬阻,諸多不易,故而心兒不能自私,讓殿下再為心兒操勞。
求您原諒心兒不辭而别,隻因無福消受您的恩寵,更不願陛下為此罪身日日面對群臣倍感為難,是我做錯了事,辜負了陛下的信任,讓陛下蒙羞,如今一朝事發,無顔面對,如今惟願陛下歲歲平安,得一閑後,更得無數佳人陪伴。
心兒去了,陛下切勿傷懷,今後務必小心提防敬王殿下與太後娘娘,心兒今日沉湖而亡,陛下便可借機清剿朝中逆臣,這是心兒為陛下所做最後一件事。
顧元珩一直都不明白,不明白為何當年先皇後稱自己有罪,無顔面對自己,他不願去想,更不敢去想……怎麼會是這樣?為什麼就連她也對自己有所欺瞞?
顧元珩回憶起素心的笑臉,卻似那一夜他歸來看到姜眉的時候,無論如何都看不清,兩人的一颦一笑交疊在一起,最終變成了一個人,他無論如何回想,都是想起初見姜眉時她冷漠的神色,想起她唯獨看向小憐時的笑顔,更想起她滿身的傷疤,還有那日她在荷院中看到顧元琛後張皇無措的神色,一切的一切牽連勾扯,唯餘心痛,唯餘不解。
馮金連忙上前攙扶,顧元珩反掙開他的手,将那兩封書信攥成一團捏在掌心,重重捶打在床上。
“去太後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