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濕冷,凜冽的風刮得耳骨生痛,久安甯身子持續墜向崖底。落下的速度愈發地快,卻又好像永遠到不了地面。
窒息般的疼痛從心口傳來,每一次呼吸都牽動全身的傷口。
人已經落下數十丈,卻感覺五髒六腑還停在上面,沒有盡頭的墜落循環着這種感覺。
久安甯緊閉着雙眼,無法分辨心頭的酥麻絞痛是因滞空而生,還是她要死了的征兆。
重活一世,本以為能扭轉墜崖身殘的命運。哪知今日或将成為第一個還未落地便死在空中的倒黴鬼。
女孩心中如是想道。
快墜至崖底,陰冷氣息漸近,身上的疼痛反而減輕了些,腦子裡閃過許多東西。
幼時在鄉下賞戲時聽說書人講過,人瀕死一刻時會走馬燈。
久安甯釋然,她兩世終日身處深閨宅院,見過的人事甚少,幾近沒有值得銘記的東西。
叫不出她名的沈府長輩、一心隻顧三房的葉氏、跟着她遭冷眼的丫頭婆子……
就連前世死後十年見過的事物都在她腦中滑過。
腦中的畫面不再閃動,最終定格于一雙眼眸。寒涼似水,又讓人覺得眼底布滿悲憫。
這雙眼睛的主人是——
久安甯懊惱,走馬燈都能在關鍵時刻卡殼。迷茫驅散了幾分恐懼,大腦一片空白,還生出幾分欲探究竟的焦急。
她努力回想有關這雙眼睛的記憶,卻是一番徒勞。思索間濃霧上方傳來窸窣的動靜,似是有什麼東西高速墜下。
女孩壯膽睜開了眼,隻見一個黑影破開濃霧,向她急速而來。
眼瞅将被砸中,久安甯吓得正要再次閉上雙眼,身體突然被一股力道截住,緩慢下沉直至落入一雙有力的胳膊之中。
她吊着一口氣不敢呼吸,偏頭向上方望去,正好望進男人垂眸睥睨的目光。
鴉羽般的眼睫下方是雙攝人心魄的眼睛,瞳色較之琥珀更淺。
這雙眼睛生得實在好看,彌漫至眼底的寒意卻如冰霜,叫人不敢直視。
久安甯仍舊維持着偏頭的姿勢,她知道那雙眼睛的主人是誰了。
前世得道後屠盡天劍宗和沈家的師無虞。
見鬼,方才回想時她從哪看出來的慈悲?
師無虞抱着女孩,于濃霧中徐徐落地,吹拂而起的玄色披風落下,罩着二人。
周圍瘴氣濕重,他的發絲卻半分未被沾染。緞袍下兩指輕擡,兩人周身的瘴氣褪去,視線逐漸清明。
師無虞行雲流水做完這些,目光停留在女孩的身着打扮,聲如寒冰:“叫什麼名字?”
崖底陰冷浸入骨髓,傷口觸及瘴氣泛起灼燒。
久安甯頭昏腦脹,打定主意從長計議,先向這魔頭示好,且為自己尋一條生路
求生的意識讓她努力平複急劇起伏的胸口,不敢耽擱旋即回應:“久安甯。”
“求……”
話未說完,她胸口一窒。
一口污血從口中湧出。師無虞胸前衣衫浸染,玄色彈墨緞袍泛着暗紅的光澤。
面無波瀾的男人表情終于松動,他眉心微動,連帶着眉頭皺了起來。
久安甯驚懼急欲解釋,嗚啦一聲又嗆吐出大股鮮血。
墨袍前衫又添一片光澤。
驚恐促使女孩嘴唇顫抖想要解釋,卻又在人懷中止不住地嘔血。未等張口,眼前一切模糊,不見事物地暈了過去。
意識抽離之際,她隻記得一抹淡淡的冷竹香萦繞鼻尖。
……
鳳栖山庭室
師無虞端坐在案前,眉目低垂,拾棋落子。流雲烏發随意垂在身側,盤繞鴉青色錦袍之上勾勒出幾個圈環。
他專注看着棋盤,如同溶洞般空靜。
黑棋落于紫竹棋盤,由玉石打磨的棋子格外光滑,落子時發出悅耳輕響。一陣風卷入庭室,撚起棋盤上的玉石白棋挪了個地方。
師無虞靜坐未動,從旁取了黑棋扣入棋盤,圍住了白棋,空氣靜了一瞬。
邊角的一顆白棋陡然騰空,懸浮半晌。前後左右各挪了下,似乎是沒找着滿意的位置換地,于是一顆黑棋也随之騰空。
師無虞啜了口茶,輕揮衣袍,棋盒飛出四顆黑棋。将作亂的人釘在壁牆之上,成了個“大”字。
“吾之過矣!吾之過!吾保證不敢再犯,仙君能否放吾下來?”
牆上的人顯了形,是一個玉面含笑的少年人。
百餘的年歲,歸終仍是喜歡少年郎君的皮囊。用他的話說就是“吾不以色事祂人,何來姣容娛衆心?”
“既為神獸幼體,理應勤學法術,識往知來,不可無事悠晃。”
師無虞重新步好棋局,沉心研究,不再分出心思。
歸終本一直揚着明朗的笑容,見師無虞沒有把他放下來的意思,登時卸掉僞裝。
他破口大罵:“鳳栖山黑煞!速速把吾放下來,冷面獸心的老東西,你來當這個神獸才對!”
師無虞無動于衷,面朝千古棋局繼續沉思。
“聽說你收了個徒弟?”歸終伸出舌頭,将幾米外花瓶裡插的梅花卷入口中,“吧唧吧唧”地嚼着。
盡管動作細微,歸終仍注意到師無虞目光偏移了一瞬。
常人自然不易察覺,但他歸終是誰,修煉成行後能知曉将來之事的上古神獸。
雖然現在是幼體……但那又怎樣,狌狌那老家夥修煉後也沒見有用到哪去。
知道過去的事有什麼用?除去呆子癡兒,誰都能記住平生經曆的事,三五成群就能拼湊完整。
但知曉未來可不容易,整個修界都在等他長大。
想至此,歸終愈發神氣。四肢被釘在牆上,頭顱卻高昂着。
“不理吾?向來喜靜獨處的天下第一散修收了個徒弟,你說這消息要是散播出去,那個連靈脈都探不出來的女娃能活幾日?”
“咻——”
一枚黑棋飛速刺來。
歸終張着血盆大口穩穩接住,嚼巴兩下後吞掉。這物件到底不比鳳栖山的梅花好吃。
他停下吹玩自己額間印記毛發的動作,詫異道:“那女娃當真是你徒弟?”
憑他的靈力知曉鳳栖山近日變況并不難,早在三月前他于千裡之外便察覺到了女孩的存在。
兩人打了幾百年的交道,歸終自然不大相信師無虞當真會收那女孩為徒。
歸終瞪大他那雙狹長的猩紅眼,眼珠滴溜溜地轉。
“吾提醒你,修為提升減緩萬不可走旁門左道,傷天害理之事更不可為之。修界煉化幼童助長修為的罪例不在少數,你比吾更清楚後果。”
語畢,他顯露陰測測的神情,道出心聲。
“也不撿個天資聰穎些的,如今這番不成氣候的樣子,不如早日喂予吾吃了,日後吾修煉成行………诶诶你去哪,吾還沒下來。”
“已至午時,鳳栖山用膳之時,請自便。”師無虞起身走向門外,青絲飄然,身影修長。
落下一道影子在纖塵不染的地闆上,逐漸拉遠。
“午、午時?你不是辟谷了嗎,咋這麼饞?吾怎麼辦啊,你不吃吾得要吃啊!喂!”
歸終氣急四顧,舌頭卷過插梅花的瓷瓶,吃入腹中。
……
卧房内,久安甯來回踱步。最終洩氣坐在地上絞掐着手指,眼裡充斥着無盡的擔憂。
墜崖事後,她沒有死,也沒有落下腿疾,與前世大不相同。
待她醒時,已在鳳栖山藥室裡躺了兩個月。睜眼旋即入目的是兩隻異形的小靈妖,正為她換藥。
六目相對,都吓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