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内,婦人手持戒尺,面向地上跪着的兩女孩嚴詞厲色:“‘不學禮,無以立。’身為女郎,整日貪玩,哪裡還有半分禮數可言?”
戒尺落在沈知意手心,不輕不重的力度,女孩本畏縮着的身子還是抖了一下。
“好好的烹茶焚香,竟摔碎主人家愛惜的器件,若因此讓沈家與溫家生了嫌隙,實乃不可饒恕。簡直枉費我平日裡的教導!”
葉氏滿臉不忍,言語外盡是恨鐵不成鋼之意,沈知意啜泣得越厲害,她戒尺打下去的力度愈發輕。
跪在其旁的久安甯目視前方,上身挺直,絲毫不為一旁的“母女情深”所動。
回院半途她被王嬷嬷傳信面見葉氏,待她趕到,沈知意已在廳房多時。
未等她出聲,葉氏便勒令二人跪下,足足跪了一刻鐘,葉氏才開口訓誡。
三言兩語間,久安甯便清楚了是什麼事,她望着牆上的字畫,心中不解。
這一世她未陪同沈知意前去溫家,芙蓉琉璃盞為何還是被打碎,母親又為何如前世強行并罰她?
樁樁件件都一一發生,過程雖有不同,但結果卻都不離一二。
她垂下眼眸,心涼了幾分。
難道……前世命運無法改變?
胳膊處突然傳來火辣痛感,衣袖下的肌膚迅速泛起紅痕,痛得她下意識去捂。
顧不上疼痛,久安甯偏頭看向對她施懲的葉氏,眼裡含着震驚和失望。
“你們姐妹二人同去溫家,鬧出這樣的亂子,還恬不知恥地這幅無辜模樣,為娘平日裡是如何教導你的?”
葉氏示意她伸出手心,戒尺相較之前高舉了不少角度。
久安甯腰闆兒挺得更加筆直,擲地有聲:
“女兒今日從學堂歸來,午後便在府内休息。我素來謹記母親平日教習,未曾出府半步,又何時去過溫家?”
“撒謊成性!知意與溫家女公子交好,她念惜姐妹之誼,先前就與我提過今日會攜你前去赴約,如今犯了錯你倒詭辯!”
女孩一反往常開口辯解,讓葉氏一時怔愣,緊接着勃然大怒。不等久安甯張口,葉氏拉扯出她的手,高舉的戒尺重重落下。
女孩吃痛,卻仍挺直着腰闆兒閉唇咬牙,不叫出半分聲響。
跪縮在一邊的沈知意始終猶豫地看向葉氏,未說出口的話被連連的戒尺聲打斷,怕得她不敢再說。
“将你從鄉野接回,規矩禮數未學會半分,倒是把違抗長輩的門道摸了清楚。”
葉氏下手逾重,連打數下也沒等來女孩服軟,臉色漸有些挂不住。
“女兒今日在學堂遭人推倒,夫子特許我回府休息,學堂與府中的人皆有見證。母親非但不信,還斥責女兒說謊,您又有何證據确信我今日伴同三姐姐前去溫家?”
久安甯瞧葉氏語噎,繼續道:“論及規矩禮數,自幼時來到府中,女兒從未沖撞過長輩,更未欺辱過手足,甚至寬待下人,母親又是為何給女兒定下這等罪名?”
“我倒是不知你口齒這番伶俐……”葉氏閉上雙眼,再睜眼望向女孩的眼神冰冷,猶不及看一個外人。
“枉我當初辛苦生下你,如今養成你這樣一個不知廉恥的丫頭,若不是大郎命薄,我怎會如此命苦!”
葉氏顧不上儀态舉止,戒尺直往久安甯身上招呼,一下比一下重。
兩側的下人因畏懼葉氏盛威不敢勸阻,女孩嬌小的身軀被戒尺打得時不時前傾,正視前方的頭卻始終不低。
身體的傷痛切實地告訴她,天底下不是所有的娘都會疼愛自己的骨肉,至少葉氏如此。
她有個七歲便病逝的兄長,是葉氏嫁入沈府後所生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沈家的嫡長孫,夭折時她尚在腹中。
久安甯常常在想,如果兄長長存人世,她是不是就不會在出生時被視為不吉,送至鄉野,不會成為不受疼愛的野丫頭。
但事實怎會如此。
“大伯母!”
一道男聲喝住葉氏。
沈敬禹上前奪過戒尺,難以置信道:“五妹妹今日下午一直在我院中看我練劍,未曾出府,我母親還喚她吃了糕點。伯母您這是作何?”
沈知意終于敢擡頭,嗫嚅解釋:“今日五妹妹從學堂歸來身體不适,是我獨自前去的溫府。”
葉氏脫力,雙手垂在身側,表情依舊,未生出一絲愧疚和自責。
沈敬禹經沈知意一番言論提醒,想起此行前來的目的。
轉向葉氏道:“大伯母,今日學堂夫子向祖母轉告了些事,祖母托我告知伯母前去正房,我爹娘也正候着您。”
葉氏不敢耽誤,更衣後随着沈敬禹疾步去了正房。
令月等人方敢進屋,哭啼着扶起久安甯,婆子們也攙着跪久直不起腿的沈知意起身。
廳内一片混亂。
……
半年光景滑過,天劍宗如期派來仙師弟子設辦園會,地點選在城外清幽宜人的避暑山中。
山中設下圍獵場,旌旗飄揚,滿城世家郎君齊聚,比拼騎射田獵。
女郎們難得出門遊耍,圍戴面紗坐于場外高台上觀看盛會。
久安甯卻無心欣賞任何的身法,低頭玩弄腰間的流蘇綢帶。
令月察覺到她興緻缺缺,笑話道:“姑娘心不在焉,也不偷學功夫,莫不是學武成癡了?”
女孩佯裝嗔怪地掃了眼令月,眼底藏着愈發焦躁的擔憂。
這半年來她雖談不上打熬筋骨,但身闆相較前世結實健康不少,現今憑她的力氣也能拎住沈敬禹的長劍了。
忙活如此之久,自然不是在做令月調笑的女俠夢,全然是為了今日而準備,今世她絕不能再落下腿疾。
獵場起風,許多女郎受不住,前後回到帳房避風。久安甯也随人群走下高台,餘光瞥到長輩席間角落的身影。
婦人談笑風生,葉氏擱坐外圍,撐着頭閉眼養神。
自夫子将沈淮景的惡劣行徑告知了老夫人,同日沈知意又險些得罪溫家,老夫人趁勢将大房葉氏的管家權收回,移交給了向來偏好獨處的二房夫人,讓其協助管家。
老夫人原話:“非但不善教己出,反顧念照拂他人遺孀,緻令旁人背後妄議,誠為不雅,有失體統。”
葉氏未出閣時,老夫人對她便不甚滿意,無奈大郎傾心執意要娶才下聘允她上嫁沈家。
接進門後沈府長輩漸發覺葉氏芳心暗許三郎的往事,眼見着未作出逾矩之事,又誕下一男嬰,老夫人姑且作罷。
怎料男嬰福薄夭折,大郎發了狂執意出家修了禅道。
老夫人揪心之際,三郎與三兒媳又在水鄉溺斃,留下尚在襁褓中的沈知意和沈淮景,可謂禍不單行。
于是,葉氏将在這個檔口誕下的女嬰送去鄉野照料長大,老夫人也未曾阻止,默許了葉氏口稱行主母之職撫養三房遺孤的行徑。
這些都是久安甯這半年服侍祖母跟前探長輩口風,東拼西湊出的往事。
老夫人本不喜這個有煞星之嫌的孫女。
孫輩之中唯有沈敬禹得她歡心,半年來常見這堂兄妹同進同出,老人心裡的那幾分嫌隙不知何時化為了憐惜。
葉氏感受到什麼,擡眼望了過來,隻見得女郎帳房的簾幕落下輕晃。
……
園會結束前夜,枕旁令月呼吸勻暢,久安甯輾轉反側,徹夜無眠。
帳房外,柴草被燒得“噼啪”作響,篝火偶爾迸發出火星子。
這幾日,她以身體不适婉拒了所有女郎的遊玩邀約。
高崖附近的獵林,她是斷不肯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