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情緒激動:“無稽之談!難道我生來就是亡魂煞鬼?瘋子!宗門裡的人全是瘋子!”
“所以我如今擇了散修,不在宗門世家之中了。”師無虞擡起未受傷的手,給身前的鬼理好頭發。
雜亂青絲之後,是張幽怨憔悴的臉。隐約見着未經歲月前的風姿,細看竟與少年相似一二。
女鬼臉上露出一瞬茫然神色,随即再次暴怒:“關我何事!你以為這樣就逃得過命數嗎?不!你終歸暴斃身亡!”
陰風狂起,師無虞輕閉上眼,待風停後才睜眼:“那便到時來伴你。”
不等女鬼回話,他兀自慢慢講起自己的近況:
“母親,我近日收了個徒弟,天資極差,膽怯溫良,遠趕不上阿姐與我。”
“自小你便教導我要勤學修煉,為的是能保護更多的人。可惜孩兒幼時貪玩,未能讓您省心。”
“如今空有一身修為,我已決定悉心教養那女孩,将平生所學盡數傳授于她。”
突如其來的稱呼使女鬼錯愕,她歪頭緊盯少年,似乎是想找出一絲破綻。
無奈對方眼神不避,叫她開始懷疑思索。
熟悉的陣痛自後腦傳來,女鬼拔出插在胳膊裡的手,凄厲慘叫,瞠目欲裂。
她受不了疼痛,閃身提起倒在地上的劍,抵上少年心口。
稍一用力,便能刺破衣衫而入。師無虞失血過多,垂頭靠在樹幹上。
女鬼頭痛跪地,握住劍刃的手劇烈顫抖,場面僵持。
“師尊?”
一聲女童稚音打破寂寥。
師無虞與女鬼皆是猛然擡頭回望,迷霧裡隐約見着一個女孩身影,打着轉尋找着什麼。
“師尊——”
又是一聲輕喚。
劍尖離開心口,女鬼扶着頭起身,一個箭步沖入了迷霧。師無虞欲随之跟上,卻忘了自己仍被莖須牢牢捆住。
他心急如焚,捏訣向迷霧處傳音:“不可靠近!”
*
“啪嗒——”
茶盞破碎,師無虞倏忽睜眼,發現身處書室。擡眼望去,女孩瑟縮跪在極遠處的地上,手邊還拿着書卷。
始終喚不醒的人突然嚴厲出聲,聲量罕見之大。久安甯直接被吓破了膽,閃身跑至屏風之外觀察。
見師無虞眼神恢複清明,不像是要入魔殺了她的樣子,女孩才忍住奪門而出的沖動,規矩跪地請罪。
“徒兒知錯!以後定然記住不近身師尊,方才莽撞上前,還請師尊勿要動怒傷身。”
久安甯咽下口水,不磕巴将話說完已是她的極限,垂至頭邊的手早已抖得像個篩子。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她在心中止不住默念。
前世沈家計之深遠,為延續世家,曾考量過教養家中女子參選皇子公主陪侍。
若女官晉升加封嫔妃,更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隻是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一入宮門深似海,不知能存活性命至幾時。
即使這樣,沈家當年依舊将她幾個嫡親姑姑先後送入宮内。
待她記事,便隻剩下一位姑姑尚存活于世,帝後為撫恤世家,這才封了妃。
之後世道大亂,皇權式微。沈家逐漸轉向宗門尋求陰庇,平日近乎忘卻深宮中還有一個女兒。
久安甯先前聽聞這些古早往事,扼腕歎息之餘也有慶幸。
若換了她進宮——前世她似乎沒活到姑姑進宮的年紀……
姑且不論這些,如今她隻覺得,自己現下的處境貌似還不如進宮。
皇上處死人還得使喚宮人,師無虞想殺她就是動動手指的事情。
他比皇上還陰晴不定!
貼地的雙手被人牽起,握入溫潤之中,将她從無盡遐想拉回現實。
師無虞暗自觀察了番女孩,确保沒被誤傷後才放下心來,嗓音少了幾分往日的自持和冰冷:“方才上前,是為何事?”
久安甯同手同腳地随他入室,回想半會兒才記起自己一刻鐘前因何上前,又是如何發現師無虞的異樣。
将手中書卷放置案上,她遲疑地旋轉了幾次方向,手指指向書上一處:“師尊,這個字我不認識。”
近日師無虞每天抽出部分時間教她識辨靈文,一日教習十餘字,逐漸遞增。
現今她連蒙帶猜讀得通許多書文了。
如今她再不敢存疑不問,遇上實在不會的地方都會直接求問。
師無虞性子極好,因材施教也用得極好,從未顯露不耐。
算至今日,正是師無虞教她識字滿一個月。
之前都好好的,今日她出聲詢問,久不見師無虞回答,于是上前喚了兩聲。
誰知他反應巨大,讓她險些以為就打坐的這半個時辰,她的天才散修師尊已經修成了無情道。
無情道……
女孩又想起前世,師無虞屠盡宗門世家當天暴斃而亡,死在了一棵辛夷樹下。
事發突然,幸免于難的修界依舊每日膽戰心驚,一緻認為是那無情道魔頭詐死,以便再照着族譜殺遍幾家。
于是,世風日上,宗門不再倚仗權勢滔天而胡作非為,畢竟真正胡作非為的已經被殺光了。
修界弟子皆謹言慎行約束自身,一年内鋤奸衛道的事做得比過往十年都多。
師無虞屍首卻始終未被安置,衆人皆懼因此失了性命。
他死在極好的春季,辛夷花開滿枝頭,凋謝的花瓣落了人滿身。
久安甯在樹下伴了他七日,後來得知修真得道之人屍身不腐,她才離去。
師無虞持筆寫下字形,一一講解,垂眸發現女孩望着書卷出神,他眉心一緊,語氣冷了下來:
“你将我方才說的複述一遍。”
“世間萬物皆為修行之資糧,心存敬畏,是為‘道’。”
一字不落的複述讓師無虞面色和緩,心覺方才不該妄自揣測女孩不用功。
确實出神的久安甯自然不知師尊所想,寫下最後一筆畫後落筆。
她撐着小臉突然開口,音量雖小,但在安靜的書室内格外清楚。
“師尊,何謂無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