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側過身子朝壁裡,右手墊在織錦緞軟枕下,這個姿勢能讓她睡得舒服些。
手滑進枕頭與床單之間,蓦地摸到一個軟物,随之取了出來。借着窗外照進的月光,她将荷包拿近,看清了樣式。
是種工藝精細繁瑣的荷包版樣,她隻在繡本裡見過描繪。
荷包邊角應繡海水江崖紋,中間添如意結和花卉樣,并以紅線繡“如意”二字,自是祝願吉祥如意,歲歲平安的寓意。
其餘置辦皆為一樣,唯獨中間繡的字換成了“安甯”。
荷包裡的東西一應倒出,是些金葉花錢和玉石八寶,在月光下亮晶晶閃光。
剔透淡色的色影投在牆壁之上,随着女孩的動作晃動。
帶有薄繭的手指一一拂過物件,最後碰到一塊木符。熟悉的樣式觸感讓久安甯驚叫出聲,急速将木符湊至眼前。
是桃木而做,上面刻有凹痕,用朱砂填色呈現的字迹:
願保茲善,千載為常。
她心落回原地,但跳動的頻率一時沒減下來。不是她前世那塊,字迹非出一人之手,隻是有一二分相似。
久安甯翻過木符,其背後也刻着字:
歡笑盡娛,樂哉未央。
前世她那塊隻是個單面。
平複好方才突生的激動,她靜心觀摩這塊木符,目光似要将它鑿穿。
與以往教她識辨靈文時寫的字不同,木符上的字更為飄逸靈動。
每一筆撇捺都恰到好處,行雲流水,又如同經過精心設計,讓她愛不釋手。
拂着拂着,一滴淚就砸其之上。手指瞬即擦拭,動作格外輕柔,生怕薄繭刮花了它。
無情道也好,魔頭也罷。
她再也不想終日記着這些,憑靠真假難辨的十年記憶來判定一個人了。
初始,師無虞收她為徒,她亦以為蹊跷。
可院裡折枝的花他也會扶,受傷的飛鳥走獸他都會救。學會過節日後,給旁柳三尺縫制的小衣服一件不落。
若沒有師無虞,此世莫說習得絕世身法,就連活下來都是奢望。
女孩捂着荷包,淚流不止。
若是裝的,久安甯也認了。至少假意中摻了一絲真情。僅止一絲,也已勝過至親十七年所待。
庭院傳來模糊的爆竹聲,同釘釘子一般,将一股決心深深釘進了久安甯的血肉裡。
心裡一個聲音催促着她,加快修行的步伐,她要站在師無虞身側,乃至更高的位置。
這一世,不能讓這樣好的一個人落得暴斃而亡的下場。
隐世者,為宗門世家而死,如此可笑。
日後若師無虞當真嗜血成性,如何評判處置他,那也應由鳳栖山的人說了算。
一夜無眠。
翌日,師無虞站在台階之上,沉默望着女孩眼底的烏青。
院子裡掃出一片空地,女孩執劍的身影來回穿梭,劍風較以往更加淩厲,招招顯露殺意。
這抹輕盈白影經年在院中翻舞,飛起躍落間,女孩個子長至男人肩膀,院裡海棠花落了一茬又一茬。
長劍入鞘,發出清脆利落之音。
久安甯撫正衣衫,快步至堂前站定,上身微傾,端正行禮:“請師尊賜教。”
嗓音褪盡兒時的軟糯,聲線偏清冷得緊,似院角未化開的冰,語速不緩不急。
她低頭久盯目光能及的玄袍,心中不住雀喜。
那年除夕過後,師無虞開始頻繁閉關,每年幾近要用上八成時日。師徒二人距離上次相見又過一年。
如果除去每次春節短暫相處的幾日,實則是七年未見。
“當初怎麼與你說的?不可操之過急,修行速成實質是吞噬己身的靈氣。”師無虞凝眉,視線落在女孩作揖微擡的手上。
關節因常年持重器而輕微變形,薄繭從掌心布至指頭。
久安甯點頭,走至師無虞身側站定,出落得标志大方的臉上卻不見一絲悔改之意。
她身着雪色長袍,眸光如劍鋒銳利,眉宇間英氣盡顯,身姿挺拔。
女孩拿過早早放在一旁的披風,給來人搭上,順帶細心系好。
“為師說的話,盡數記不住。”
同樣的字詞,八年前還是反問的語氣,現下已成無奈的陳述。
師無虞閉眼輕歎,不再多說。一乃他有愧七年陪伴有虧,二乃心知女孩已不是先前愛掐手指的小鹌鹑。
一玄一白的身影并肩步于長廊,向着庭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