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她還整日怕着師無虞。
那年正月十五,人還未從睡夢中清醒,眯一會兒的功夫就已至鎮上。
那日她攥着師無虞的衣袍,畏縮在其身後。着實害怕一個不留神,就被人丢大街上。
師無虞問人吃什麼,半天等不來回答,便帶她去了糖水鋪。
梅掌櫃那時剛剛接任自家茶樓,利落幹練得很。聽聞茶客們讨論,她當即沖上二樓廂房,探身出窗去看。
得見兒時父輩們常說的仙師,真若鎮民們所說谪仙般的神性,恍然隔世。
那人隻是在木棚下坐着,望着身旁一勺一勺喝糖水的女孩,臉上未見不耐之色。
春日空氣冷得很,梅掌櫃似乎感受不到,一直探身看着,目光從仙師落到那抹粉點上。
看得久了,引得樓上廂房的茶客也探身查看,樓下的人發覺,也一窩蜂跑至樓外。
許多外圍的人根本不知道衆人在看什麼,偏生也要擠到前去。
一時間,整個茶樓都向糖水鋪子投去目光,望着棚下正面衆人的仙師,和背身喝着糖水的小孩。
那時她尚未及旁人腰身高,膽戰心驚喝着糖水,根本注意不到周身的動靜,更别提身後茶樓的無數道視線。
現在回想起來,師無虞是當真視旁人于無物,頂着那麼多雙眼睛,神情絲毫未變,靜默而坐。
隻在陶碗見底時,說了句“歇好了回,明日再逛。”
那時久安甯松口氣:幸好,不是要賣小孩。
師無虞卻是在反思:果然,不說話是餓了。
從回憶剝離至現實,桌上已多了兩盞酒壺,是梅掌櫃方才添上的。
師無虞将酒壺輕推至一側,示意自取:“皆是祛風散寒、入口綿甜之物,若是想嘗,可今日小酌。”
久安甯起身抄起酒壺,給兩人都倒上了一杯,“往日師尊禁令徒兒飲酒,如今倒是肯了?”
“年歲長成,來去自然由你。”師無虞端杯仰頭,一飲而盡。
心中突生蒙灰般沉悶,醇厚酒香也蓋不住的迹象。她輕輕阖眼,學着對方的樣子灌下一杯酒。
香甜甘冽的液體滑過喉嚨,不是辛辣烈味,卻引她一陣低咳,嗆出了眼淚。
模糊視線中出現一絹絲帕,是師無虞遞來的:“初次試酒,淺斟慢飲為好。”
久安甯接過布絹,偏頭朝向窗外,調勻呼吸。
轉首之際,街下一抹紫影而過,她動作停滞一瞬。
劭炘衍正與賀為交談,無意間擡頭,恰好與臨街窗邊的茶客對上視線。
身邊人突然止了話語,賀為也随之望去,是個白衣女子。
二人注視之下,面未露怯,目光凜冽。足見非塵世百姓,同他們皆屬修者。
目測年歲尚小,但賀為隐約探出對方功底不淺。
聽聞遠方傳來聲音,久安甯收回目光,淡然關上支窗回身,街下視線隔絕在了榆木窗棂之外。
“紫調衣衫,金屬飾物,乃天劍宗門下弟子。”
久安甯正沉思心事,聞聲擡頭,師無虞神色自若,許是以為她好奇對方身份,自然出聲解釋。
面上疑色過甚,引得對方向她抛來詢問之意。
“早聞宗門散修、諸子百家,今日既見,竟一時未想起來。謝師尊解答。”女孩接過話頭,一番解釋滴水不漏。
鳳栖山書室有海量藏書,這七年間她閱卷無數,自然也将宗門諸子的記載資料翻了一遍。
各宗門世家、散修居士的資料雲屯霧集,有些至今未能閱完,有些讀過的也隻留個印象。
紙上得來終是不如真切一見,犯疑想不起來當屬正常。
隻是——她記不住誰,都不會記不住天劍宗。
何況,還是這張前世遭折玉一槍封喉的臉。
動手的人,此時就坐在她身前。
嗯,為她切分着荷葉香牛肉。
“雲霧米團趁熱吃,待會兒涼了。”
師無虞分好牛肉,将盤子端至少女身前,回座後又開始包翡翠三絲卷。
炖爛的牛肉在嘴中爆汁,久安甯手拿米團,實在無從下嘴,連聲應好。
謝禾吟氣喘籲籲,趕至茶樓下方街道,尋見駐足擡望的兩人,“總算追上師兄師姐了,方才轉頭就找不見人了。”
“若不在脂粉攤子前被扣了眼珠,幾時便趕上了。”
久安甯接過包好的翡翠卷,咬下一大口餡兒,街下談話聲聽得真切。
這嗓音同前世臨死前一樣生硬。
心中咂舌搖頭之際,街下又傳來一人的聲音,細軟溫和。
“禾吟一時歡喜,才逗留耽擱了一會兒,我替她陪個不是,還請師兄勿要生氣傷身。”
久安甯擦嘴的動作直接頓住,眉心一緊。
是沈知意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