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荒寒,層林盡染,鳳栖連綿遠山披上了層霧蒙蒙的霜。
少女身着銀白卦襖靜坐海棠樹下,膝上卧着一隻似虎又似狐的小獸,一人一獸不語,皆各自出神。
瑟瑟冬風吹入,久安甯擡手替歸終拂去落至腦袋上的枯葉,又将裹祂的小毯子圍緊了幾分。
這幾日,久安甯總覺得自己忘了些事,但時常又想不起來具體忘了什麼。
歸終也是。
祂中毒比久安甯晚,又還是幼年神獸,清除餘毒後還是有些蔫巴,耳朵連日都是耷拉着的。
一年光景眨眼晃過,對存世足以萬年的祂來說不算什麼的,但這一年好似不一樣。
充實了些。
過往百餘年,除去無止盡的修煉,祂好像沒有什麼長久熱衷的事情。
白雲蒼狗,極目難見故土,神獸不可與世人語。這決定了祂隻能是一隻紙鸢,飄到哪算哪,偶爾俯身逗玩地上的人,卻絕不會自斷長線留下。
但世人無趣得很,凡間動辄出動千軍萬馬,隻為幾塊反複易主的地,修界宗門派系明争暗鬥數百年,可笑地追求飛升成仙。
本是戲中人的愛恨嗔癡,卻看得局外客幾度秋涼。
當初祂因貪玩誤闖鳳栖山,誤打誤撞碰見了修界所說的那個道士。初見如傳聞般冷厲無情,可他卻對自己這位不速之客視而不見,任由祂幾度出入鳳栖。
兩人打的照面不多,但歸終後來發現,院裡遭祂偷吃啃淨的梅樹,而後再來,又是紅點滿枝的模樣。
後來祂留下了,在鳳栖山附近定了住處,因為那樹好吃的梅花。
這位仙君前些年話少得很,閑暇時隻愛在月前檐下飲酒,靜看神獸獨自在院裡耍玩,互不幹擾。
不知是哪年,這人話多了起來。
會半是警告半是教導地告訴歸終哪些行為不對要改正,會偶爾跟祂閑聊星宿八卦陰陽蔔象,會在獨處時不經意間流露出焦躁和不安。
他不再似從前不染塵埃,冷漠而慈悲的眼裡多了幾分真實的生氣,獨屬于人的特性。
歸終說不上來這些變化的緣起,也不甚關心。在祂眼裡,這樣的變化是好的,有人陪自己玩了。
再後來,鳳栖山就又多了一個人。
“想過以後做些什麼嗎?”歸終窩在毯子中,因鼻息不暢通,聲音聽上去悶悶的。
“修行,除惡,同師尊守好鳳家莊。”
“不去外面看看嗎?”
“去,但不是現在。”
神獸頸肩柔軟的毛發自指尖滑過,蒲公英般的觸感讓久安甯得到片刻甯靜,垂首間,她雙眸中閃過萬縷希冀與憧憬。
夏日涼夜的吻和前些日的确定,讓埋藏内心深處多年的顧慮和掙紮頃刻化解,雀躍的心再也無法平靜。
剛重生時的她斷然無法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傾心當初令她聞風喪膽的師無虞。
想到此,久安甯曲指抵唇,沒忍住笑出聲,引得歸終豎起隻耳朵,懶散地留意着少女的動靜。
前世夭逝時閱曆尚淺,男女之事她雖從未經曆,可生前閱讀的不少話本小說和死後十年見證的世人愛恨情仇,讓久安甯對人與人之間的糾纏有了一套自己的理解。
當初帶着對師無虞刻闆印象的她,或是害怕,又或是不安,忽略了太多對方對她的好。
不斷回望當年的相遇以及後來的日日相處,總能讓她細數出許多師無虞的好。他一直都是他,在她未到來之前,他就已經是一個很好的人了。
盡心拉扯大兩隻生于偶然的器靈,不嫌俗世紛擾親力親為守護村莊,就連從不長記性的谷妖,他都會囑咐村民們每年剩些糧食。
若真要說出個一二,久安甯無法講出自己是何時心悅對方的。
教她功夫立身時,她遇險從天而降時,笨拙學着為她過生辰時………說不清是哪樁哪件。
人與人之間的糾葛本就如此,不似律法道經,明文規定。
萬幸,萬幸。
久安甯輕捂心口,滿腦都是戳破窗戶紙的後怕。
她怎會不想以無比認真的态度向師無虞吐盡自己的心意,無奈沒有斷盡退路的勇氣,所以隻能明裡暗裡的試探。
她貪心,她想一直伴在他的身邊,徒弟也好,伴侶也罷。
再等等,還要再等等。
待渡了生死劫,就能入逍遙道修行,前世師無虞空無一人的身旁會多一個她。
……
自靈毒一事後,近日鳳栖山的氛圍要有多怪就有多怪,就連耽于玩耍的靈妖都感覺到了。
師徒二人無形中達成默契,之後皆未再提此事,隻是平日彼此的眼睛隻差長對方身上了。
當木筷第三次從眼前晃過,一塊紅亮油潤包裹醬汁的糖醋排骨出現在久安甯碗中,蔫巴無力的歸終終于受不了了。
“啪!”
拍案而起之後,桌旁兩人動作一緻地轉頭看向發出造反動靜的人,竟皆一反往常面不顯怒色,弄得祂叫也不是,喊也不是。
少年眉頭緊鎖,憤憤站着,滿含怒氣的目光在二人臉上來回流轉,無奈嗓子未好隻能發出些水牛般的哞哞聲,随後生悶氣窩囊坐了回去。
這兩人膽子是真大了,敢在祂眼皮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