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識海中脫身,賀為依舊維持着先前斜身倒地的姿勢,隻是眼睛不再溢淚。
追尋信紙灰燼的目光最終落到神像之上,眼底漸生出的冷意可同凝冰的湖面比肩。
山下的人不停傳來信号,她卻兀自想着事情,充耳不聞。
理清思緒後,紫影翻了個身,懶懶地坐起身子,撤去了封山結界。
當年受天劫波及,賀為同萊湛一道昏死在平月山外圍,再醒時皆已被救回宗門,塢慈真人及時請藥道宗師出山為二人療傷,得以痊愈較快。
經此一事,賀為同這個先前來往較少的師兄關系近了許多。
三年裡,二人時常互傳靈言聯絡。
有了遵聽醫囑靜養心性的借口,賀為順其自然守在執遺峰,極少外出。
問就是身子不适聽不得吵。
當初從神像窟窿裡發現了木箱,未料裡面物件極多,幾乎全是哄小孩的玩具和師父留下的書信。
因受靈力封存加密,書信上的内容牛頭不對馬嘴,賀為一有空便會琢磨書信,與上面的文字大眼瞪小眼。
在回憶起小時喜愛與師父玩加密破解遊戲之前,她浪費了數年時間。
好在,現在知曉得也不算很晚。
如今看來,當年一定是突發了何種事情,情形緊迫到師父不得不為了保護小寶而遠走避世。
可究竟是什麼事情呢?
憶起那個總是渾身纏滿繃帶的男孩,賀為用力抿了抿嘴,眼底泛滿心疼的情緒。
盡管已經記不清他的樣子,可識海補齊後,兩人童年交好玩耍時的溫馨時刻充斥在她身邊。
記憶裡,小寶身子骨格外脆弱,經不起風吹日曬,似乎對他而言,夜晚的月光都會烙傷皮膚,因此常年要藏身于漆黑地窖之中。
賀為并不是随時都能見到他。
依稀記得一個月就那麼幾天,師父才肯折服于她的軟磨硬泡,帶她繞去極為隐蔽的地窖,允她陪人玩上一會兒。
每次見到小寶時,他身上的繃帶總是不幹淨的,常帶有數不清的大團粘稠血漬,在纏身的繃帶上暈開。
繃帶下的傷口總在出血,有時滿得可怕,師父就會讓她在門外等着,待其換好繃帶後再進去。
換下來的繃帶上粘黏烏黑血塊皆是常事,有好幾回,賀為曾瞧見有森白色碎粒掉落。
盡管她當時不懂那是何物,可還是為小寶的傷勢擔驚受怕不少次。
在小孩眼裡,出那麼多血,距離死亡也就不遠了。
她不想小寶死。
如今想來,那些森白色碎粒應是骨頭渣子。
那時,賀為将師長們每次給自己的糖食全攢了下來,挨到能去見小寶的那天,必會悉數帶上,兩人分着一起吃。
小寶人比她小,吃糖也比她吃得少。
所以每次吃到最後,糖都隻能由她解決掉,龃齒也是由此得來。
那時宗主和長老們還問起過,為何每次給糖她都不像以往接過就咽肚子裡了。
可大人們真的很奇怪,吃得快時他們會笑你粗蠻無文村野來的,不吃時他們又要追問為何不吃。
她本想說要帶回去分給小寶的,後想着這群老頭定是想騙她趕緊吃糖看笑話,于是賭氣沒回他們。
長老們見此哄堂大笑後便不再與一階稚兒費功夫。
深夜淺眠的賀為想起白日事情瞬時驚醒,記起了師父曾說過,小寶傷好之前不能同外人講起他。
白日但凡她有禮數一些,定會壞了與師父的約定,幸好她脾氣上來不管是誰都敢給臉色。
與師父約定後她曾問過,哪些人算外人?
師父說執遺峰外的所有人都是外人,包括雲遊四海尚且未歸的内門師姐師兄們。
賀為當時一個勁兒地點頭,在她看來,外人的界定本該如此。
師父和小寶才是與她最親的人,先前見過的師姐師兄們無聊至極,從來不肯帶上她一起玩。
但小寶不一樣。
每月見面時,他總會強打起精神同師父和她說話。
多數時候是師父和她說,小寶躺在石床上靜靜聽她們講,每次都以他強撐不住昏過去收尾。
不能見面的日子,小寶一個人在地窖裡能做些什麼呢?
會害怕嗎?應該顧不上的。
因為他時常醒不過來,膚色白得跟凡間長木盒子裡的人一樣。
回憶往事中斷,賀為走出庭室,靜望奔湧而上的缭繞霧氣。
所以小寶,你到底是誰呢?
如今又在何處?滿身的繃帶可以摘下了嗎?感受到春日暖陽照在身上的感覺了嗎?
你和師父一切安好嗎?
腰間的清甯劍突然離身,刺去了山腰之下,柔軟劍身極速劃破空氣,生出窸窣動靜。
清甯劍再次回到賀為身前時,劍鋒上靜躺着一朵白粉渡紫的小花。
“木槿花已經開了嗎?”
賀為伸出兩指接過小花,就着莖幹撚轉起來,清香自五片柔軟花瓣中撲了出來,“他倆不在,就不要再去摘花讨我歡心了。”
那樹木槿花開得一年比一年稀,再難見以往開得熱鬧且漂亮的樣子了。
聞言,清甯劍頓住,随即纏回女修腰間,默默收緊了力度,似是以此表達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