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水氣,随着開門的動作,一股腦兒地鑽了出來,沖進昏暗不明的屋子裡。
安靜的仿佛聽見了發尾水滴掉在地闆上的聲音。
清醒,不甘,混濁的私心,死心地期待。漆黑的眸子一遍遍地掃過整間屋子,即使他早就知道:肯定,絕對,已經沒有人了。
一如他走進浴室的那一刻,就是為了留機會給李素逃走的。
牆上的水波倒影樂此不疲地流淌。徐慎在原地足足站了十分鐘,才以一息長呼結束他的找尋。
他走回床頭,望着床上被睡過的痕迹,久久,久久,才确定地告訴自己:李素真的來過。
似乎離開,分别,才更像是他們一貫的結局。當然,以後不會了。
徐慎冷笑一聲,撇過頭,發現床頭櫃上的錢。
他弓下身,一手拿錢,一手拿起寫滿字迹的紙,往光線下走了幾步。
小小的紙被填的滿滿當當,李素依然喜歡将字寫的很大,一如她這個人,龍飛鳳舞,飽滿充盈,很是灑脫。
徐慎将内容一字一句地看了好幾遍,久久才回味過來。
李素寫的是:不好意思,這些錢可能不夠,希望我走的早,不耽誤你接下一單戀愛。
顯然地,“戀愛”兩個字有覆蓋的痕迹,徐慎擡起紙張放在燈光下努力辨認,才看清被擦掉的,原本的兩個字是“生意”。
生意。戀愛。
還行,沒勸我潔身自好,早日上岸。也沒祝福我一路開張,生意興隆,徐慎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冷。
幾行破字,不堪回首的誤會。徐慎直覺該将它燒了,抹去痕迹。可指尖一動,卻是找來手機,将殼剝開一道口子,将紙夾進去藏着。
嘴角近乎出賣地翹起,徐慎心滿意足地緊握着手機,往客廳那端走去。
依然适應不了安靜,他習慣性地打開電視,任嘈雜熱鬧的背景音一點點填補暗淡空曠的房間,他打開手提包,翻出幹淨的衣服。
重新穿上,間隙中他瞥了電視一眼,聽到一陣青春的歡呼,與一顆籃球在球框裡打了個旋,最終進框的聲音。
猝不及防地,回憶輕易将他拉到7年前。
16歲的徐慎對籃球的第一印象,不是競技,而是砸人。
而伴随着籃球的回響,也不是歡呼雀躍,而是謾罵侮辱。
那一天也是這樣,他擡不起頭,兩米遠的班級後門口,依然是那群人,仿佛永遠不會迷路地,不偏不倚地跟來這裡,堅持羞辱他。
聲音像浪一樣打在他身上,他聽着,受着,十餘年如一日。
“徐慎,可以啊,總算是知道自己見不得人了,不過......知道躲,怎麼不知道去死呢?你不會以為你轉來公立學校,我們就不能拿你怎麼樣了吧?”
“聽說你月考考了第一,下星期要代表優秀學生上台演講呢?哎喲,學校知道你是私生子嗎?知道你媽是拆散别人家庭的小三嗎?知道你媽故意戳破避/孕/套,使了手段懷上你嗎?”
“啧啧,傍個大款,硬生生把一夜情,熬出一年三百萬的贍養費,你媽是真厲害啊,心機夠深,手段夠髒,硬是給你淌出一條路!你命真好。”
譏諷的語氣,如出一轍的台詞,幾乎沒什麼新意。
徐慎明明聽了很多年,卻還是沒有麻木,像沒長好的傷口一次次被剝開薄痂,血淋淋地示人。
他覺得痛,更恐懼這一切的開始。背後是他不能擺脫的力量。
他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是在他五歲那年,那個大他兩歲的女孩,雙手緊緊地掐着他的雙肩,向下施壓,逼他跪坐在她身前。
他永遠不會忘記徐舒居高臨下看着他的眼神,陰冷刺骨,帶着濃濃的仇恨。
徐舒說:我是你同父異母的姐姐。當然,你不配叫我姐姐。
徐舒還說:徐慎,記住了,我是注定要在燦然陽光下長大的幸福小孩,而你——将注定永遠活在陰暗潮冷的角落裡,不能擡頭。
自此之後,徐慎便再也沒得到過平靜,他走到哪裡,流言與奚落便跟到哪裡,無時無刻地纏繞他。
他聽得出來。這些話,每一個字每一聲語氣,都帶着徐舒的标簽,她是故意的,她樂此不疲地警告他,提醒他,她要他深刻地明白,他将永遠活在她為他圈禁的陰冷角落。
糟透了。明明徐舒已經出國留學了!他也離開了徐家安排的國際學校,他隐秘地換了新的學校,心裡暗暗竊喜,以為可以重新開始……
可是,仿佛爛掉的根永遠也長不出新的嫩芽,他們如蛆附骨地跟了過來,啃食他、撕咬他、羞辱他,而他以為的逃離與掙脫,不過是另一個笑話。
徐舒在異國他鄉知道他偷偷轉校時會是怎樣的表情?又是以怎樣的姿态重新安排一切?他幾乎不敢想象……
他真恨啊,恨母親,恨出身,恨一切,可是……那就是他無法選擇的來路。
他甚至不敢怪徐舒,因為徐舒說得對,因為他媽媽就是做錯了,而他的出身也的确不恥。
被罵的狠了,尊嚴被撕碎了,踐踏一地,他也不敢反抗,隻是偷偷地想,從小就想:想要活在陽光下,想要堂堂正正。可是好難。
“同學們,重新認識一下啦!”門口的人語氣依然嚣張:“徐慎,一個為了得到贍養費的工具、不入流的手段、不被愛的賤種。”
這傷害性極強,侮辱性也極高的表達,令屋裡的學生們倍感刺耳,他們面面相觑,既厭煩這群不學無術的不良人,也好奇他們口中的真相。
有好心的同學小聲與同桌商量:“要去找老師嗎?”
另一個人猶豫半晌,還是勸退道:“還有五分鐘就上課了。去不去都一樣,忍一忍吧。你别惹事,對面人多,被發現你去找老師,以後放學了逮着你欺負,你不怕?”
不過十六七的孩子,面對一群兇神惡煞的暴徒,還是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