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青蘆繡》
三更的梆子剛敲過,溫明燭就被瓦當上的雨聲驚醒了。春汛的雨來得又急又猛,打得後院那株老梨樹簌簌作響。她摸黑披衣起身,生怕雨水滲進存放藥材的廂房。
油紙傘剛撐開就被狂風掀得翻了面。明燭索性扔了傘,提着裙擺往廂房跑。青石闆上的積水漫過腳踝,倒春寒的雨水激得她打了個哆嗦。正要推門,卻聽見角門處傳來虛弱的叩擊聲。
"誰?"明燭将燈籠舉高。雨水在絹紗燈罩上暈開朦胧的光,照出門外蜷縮的身影。藕荷色衣衫濕透成了深紫,散亂的發絲間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清鸢?"明燭手一抖,燈油濺在手背也渾然不覺。她慌忙拔掉門闩,七年前跟着商隊離開的青梅就這樣跌進她懷裡。觸手是冰涼的綢料,還有更令她心驚的消瘦——曾經能背着她蹚過小溪的姑娘,如今輕得像片落葉。
宋清鸢右腿僵直地拖在地上,粗布褲管磨出破洞,露出猙獰的疤痕。明燭咬住下唇沒問緣由,隻将人打橫抱起。懷裡的身體驟然緊繃,又慢慢松懈下來,像終于找到港灣的孤舟。
竈間還留着餘溫的姜湯泛起漣漪,明燭盯着對方浸在水盆裡的右足。腳踝處陳年舊傷泛着青紫,五個指印狀的疤痕清晰可辨。她突然想起十歲那年,清鸢徒手接住從屋檐墜下的瓦當,掌心也是這樣的淤痕。
"畫冊...還在嗎?"清鸢突然開口,聲音比雨水還輕。
明燭愣了片刻,突然沖進卧房。樟木箱最底層,油布包着的《山海經》畫冊安然無恙。隻是當年清鸢用朱砂畫的批注已經褪色,唯有扉頁那朵歪歪扭扭的并蒂蓮依舊鮮亮。
"你走那天塞給我的。"明燭用棉布小心吸去封皮上的水珠,"說好等你及笄就回來看新添的批注。"
雨聲忽然變得很遠。清鸢沾着水汽的手指撫過畫中精衛鳥,停在"願為雙鴻鹄,奮翅起高飛"的題跋旁。明燭看見她睫毛上墜着的水珠,不知是雨是淚。
"腿是繼母用門軸絞的。"清鸢突然說,"父親死後第三日。"她說得平淡,右手卻無意識摩挲着腿骨變形的位置。明燭抓過藥碾的手都在抖,卻還記得先把人裹進幹燥的被褥。
當三七粉混着蛋清敷上傷處時,清鸢終于露出重逢後第一個笑:"溫小郎中手藝見長。"燭光在她眼裡搖曳,像很多年前她們躲在祠堂偷吃供果時,映在瞳仁裡的那盞長明燈。
五更天雨歇時,明燭已換了三回藥膏。她撚着銀針不知該如何開口,清鸢卻望着泛起魚肚白的窗紙:"我逃出來時,隻帶了這根繡花針。"說着從衣領夾層取出纏着紅線的銀針,針尖在晨光中閃了一下。
明燭突然抓住她手腕:"留下吧。"話說出口才覺唐突,慌忙指着院外解釋:"街口陳大娘的繡坊正招工..."
清鸢望着她笑,笑着笑着突然落下淚來。她殘疾的右腿屈起又伸直,最終輕輕碰了碰明燭的膝蓋,像小時候她們約定的暗号。
晨光透過窗棂時,明燭已經熬好了小米粥。竈台上煨着的藥罐咕嘟作響,當歸混着艾草的味道彌漫在晨霧裡。她踮腳取下檐下風幹的臘肉,刀尖在砧闆上敲出細密的節奏。
"怎麼起這麼早?"清鸢的聲音從門框邊斜斜地飄過來。她倚着門框,右腿微微懸空,手裡攥着那根纏紅線的銀針。晨風吹起她半幹的發梢,在朝陽裡泛着檀木色的光。
明燭的刀停在半空。清鸢換了她的舊衣裳,靛青粗布裙裾空蕩蕩的,顯得人更單薄。唯有腰間那根鵝黃絲帶,還是昨天淋濕的那條,現在被洗得發亮,像截新鮮的柳枝纏在腰間。
"給你改了下裙長。"明燭低頭繼續切肉,耳尖卻紅了,"你比從前矮了半寸。"話出口就後悔了,刀尖一滑在食指拉出道白痕。
清鸢卻笑起來,拄着明燭連夜削的竹杖挪到竈前。她探身看粥鍋時,發尾掃過明燭的手背:"米油都熬出來了,溫大夫好手藝。"
早市的人聲漫過院牆時,明燭正給清鸢系帷帽。紗羅垂下來,遮住她額角尚未消退的淤青。"陳大娘的繡坊在西街盡頭。"明燭把竹杖遞過去,手指無意識摩挲着頂端新纏的棉布,"若是...若是不合适..."
"合适。"清鸢隔着輕紗看她,聲音像浸在蜜裡的杏脯,"你挑的都合适。"
西街的青石闆被雨水洗得發亮,清鸢的竹杖點在石闆上,哒、哒、哒,像更漏裡的浮箭。明燭走在她左側,手臂保持着恰到好處的弧度,既不會碰到對方,又能在她踉跄時立即扶住。
"糖油果子!"清鸢突然停下。竹杖尖指着路邊攤子,金黃的糯米團在油鍋裡翻滾,裹着晶亮的糖漿。明燭鼻尖突然發酸——七年前離别的清晨,清鸢就是用油紙包着這樣的糖團子塞給她。
賣果子的老婦人眯着眼打量她們:"小娘子要幾個?"鐵勺在鍋沿敲出清脆的響。
"兩個。"清鸢從荷包摸出銅錢,又添一枚,"要撒芝麻的。"
明燭接過油紙包時碰到了她的指尖。清鸢的指腹有層薄繭,是常年捏針留下的。糖絲在陽光下拉得細長,最後斷在兩人之間的空氣裡。明鸢咬破酥脆的糖殼,甜味混着糯香在舌尖化開,恍惚又看見十一歲的清鸢翻牆進來,懷裡揣着偷拿的糕點。
陳記繡坊的匾額已經褪了色。明燭剛要叩門,裡頭就傳來摔打聲。"不會配色就滾!"尖利的女聲刺破門闆,"白糟蹋我的蘇絹!"
門開時,清鸢的帷帽被氣流掀動。陳大娘叉腰站在染缸旁,地上躺着半幅繡壞的花鳥圖。明燭看見清鸢的竹杖尖輕輕點了點那幅繡品。
"招工?"陳大娘用染着鳳仙花汁的指甲戳向裡屋,"繡繃子在那兒,三日要交十方帕子。"她瞥了眼清鸢的腿,鼻子裡哼出聲,"瘸了手的見過,瘸了腿的倒新鮮。"